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武科】昼

盛夏的江城天气炎热,在空调尚未普及到家家户户的年代,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彼时东湖尚远离城区,穿城而过的长江水域就成了绝佳的纳凉去处。然而长江的意义并不止于此,作为“母亲河”的同时它也是一道天堑,劈空而去的江流刺激着人们与生俱来的跨越的冲动,就如同他们在过去与未来所征服的一切一样。

驯服怒涛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架桥,一种是渡河。前者已在十年前完成,但对于如今的人们来说,完全凭借人最原始的力量的后者,似乎更有一种粗犷的张力,吸引着人们。在号召下,两者碰撞出了江城夏天最盛大的庆典之一:渡江节。

今年此日,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渡江节。

 

华工对这类活动并不具有很高的热情。但是他喜欢江水,且劝他去看看的师生也不在少数,他还是早早来到现场,同武桥打了个招呼,就在桥面上寻了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倚靠在栏杆上望着江面上花花绿绿的浮标,与空中飞扬着的气球和彩带。

桥下渐渐喧闹起来,观众与运动员都入场了。广播里放着昂扬的音乐,彩带与气球在空中飘扬,江面上的浮标也渐渐多了起来,俨然一道彩色的屏障。夏季长江涨水,江面较以往宽不少,仍然被从中拦腰截断,仿佛昭示着人们的信心与骄傲。江堤上早已挤满了人,华工想下水的人与观礼的人中都有自己的学生罢,不由得嘴角开始上扬,却变成了难看的抽动。

不知怎的,他竟有些无端焦躁,一会觉得彩带和气球的颜色太花哨,一会又觉得广播里的音乐与慷慨激昂的朗诵太聒噪。或许是天太热了吧。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准备起身去找武桥要块毛巾之类的降降温。

“开始了,开始了!”陡然嘈杂的人声将华工的脚步拉了回来。彩色的屏障一瞬间有了流动的声色,江流激荡出的白浪与人制造出的浪花碰撞,成为了这道屏障的银镶边。华工也感觉到自己平静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了,他直起身来,江风送来欢呼声与锣鼓声。

突然音乐在一瞬间戛然而止,欢呼声也变成了叫喊与呼救。华工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彩色的河流在短短几秒内被江流冲散,江堤上也瞬间倾落下一片嘈杂的瀑布。像是一个静止符,短暂的沉默之后,就是使人震颤的转折,急转直下。浮标像是珍珠,被狞笑着的江流急速推向下游;更多的没有那么显眼,在被江流冲击数下之后,再也看不见了。

身后不断有人跑过。华工终于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要去确认自己的学生人数,以及伤亡人数。

 

武大坐在办公室里,处理各处的文件。他已经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运动击垮了绝大部分机构的运转,工作几乎都压在他一人身上。武大签完一份文件,腾出手去拿茶杯,喝了一口。

办公室的门被“砰”一声推开,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现在这里谁能管事?”他左右看了看,迎着一群人惊疑的目光,也没说明身份,直接就问。

“我。”武大站起来。

“现在,快跟我去司门口江边。”来人道,“车在外面等着,出事了。”

武大知道肯定是大事,放下笔,向工作人员简要安排了一下任务,包也没来得及拿,急匆匆地跟着年轻人离开了。

 

武大赶到江边的时候,人群已散去大半。现场一片狼藉,江中漂浮着浮标,江堤上摆放着一排排的溺亡者,有落水的观众,也有参加渡江活动的运动员,都用附近商店和医院送来的白布盖着。旁边就是曾经的观众席,地上散落着被踩扁的帽子,丢了一只的鞋子,还有散落的胸章与红封皮书,早已被踩得看不出来颜色。

“你来确认一下,这里面有没有你的学生。”年轻人说。想来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说话的语音都打颤,“华工本人就在这里,其他的高校我们已经派人去通知了。这次的观众和参赛者,学生太多太杂,只能靠你们辨认……”

“我知道了。”武大眼前一黑,险些倒下。他勉力谢过对方,蹲下身挨个掀开白布的一角,仔细辨认面目。华工此时才到江堤上。他何曾见过这种情景。人类想要征服自然,于是有了自然科学,又有了工学,人们用它们探索世界,上可九天揽明月,下可入万米深渊。人们用各种各样的理论概括自然规律,于是欣喜,以为自己征服了自然,可自然只觉可笑。当它露出獠牙的一角,便轻易地击溃人们不知所谓的信心,万丈高楼就地坍塌。

武桥头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来不及简单处理就跳入水中救援。华工跑下桥塔却不知自己该去何处,茫然地站在乱哄哄的人群中,看着气球和彩带变成碎片又被无数只脚踩脏。直到有人认出他来,拍拍他的肩通知他去江堤上成立的临时指挥部那边确认身份,华工才清醒过来,支撑着自己往那边走去。

 

“华工。”华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半跪在地上正在挨个过去掀开白布,才有了一点真实的感觉,踩在地上的感觉也不似刚才那么飘。他走过去,掀开白布的一瞬间,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江堤下,剧烈地呕吐起来。

华工出生在和平年代,没见过如此惨相。那些人曾经都是学生,有的可能昨天还在校园里过着平静的生活,有的可能还同他说过话……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将面前这一堆堆几乎已经无法称为“人”的物体,与那些人联系在一起。

武大跟过去,沉默地蹲在他身边,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为他顺气。他看着他从吐食物到吐水,最后什么也吐不出来,就变成干呕。武大叫来一位工作人员,拜托他去取一杯温水来,又扶着华工起身,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

两人并排坐着,都一言不发。有人把水送来了,武大道了声谢,将水杯递给华工。华工捧着水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变得干涩:“前辈你……见过这样的场景吗。”

“见过。”武大说,“31年发洪水的时候,我因为住得比较高所以没有被淹,但是城里被淹了。我和几个老师用学校的船去城里,路上见到过。黄河泛滥,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地方,全被淹了。老的小的高的矮的,就在路边……”他咳嗽了几声,似乎被勾起了痛苦的回忆,“这都是你出生前的事情了,还是不说了吧。”

“抱歉,我不该问的。”华工低下头。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华工将头靠了过来,靠在武大的肩膀上。他感觉骨节生硬地硌着自己。武大的身体僵了一下,默许了他。

江风迎面吹来。虽然是夏季,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凛冽。武大今天是直接从工作岗位上赶过来的,还穿着衬衫,在江风中猎猎作响。日色渐渐西斜,江面像撒了一把碎金一样,颜色异样的绚烂,如同一场盛大的哀悼。而大桥依然沉默着矗立在江上。

两人静静依靠了一会,站起身来往堤上走去。华工走在武大身后,默默地把将要出口的问题吞了回去。除了辨认以外,还需要联系家属,还需要准备一些慰问物资……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救生员和船已经去阳逻那边打捞了,过去这么久……唉。”一位工作人员走过来,“你们今天……唉,辛苦了。名单写完就回去吧,等通知你们的时候再来。听那边人说,很多捞起来的时候还是一个抱着一个,像葡萄一样,掰都掰不开……造孽哟。”

武大在一边找了个远离其他高校的座位填写名单,华工站在他身边,等他用完笔。两人在沉默中填写完名单,签上名字和联系方式,将笔还给工作人员,一前一后走下江堤,夕阳落在他们身后,同样沉默地凝视。

“前辈,我今天……能不能去你那边住。”武大准备上车的前一刻,华工拉了拉他。华工说完这句话,立刻转头看向一边,努力隐藏自己的表情,“今晚如果没有人陪着……”

——我会被自己的想法逼疯。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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