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武科】57年的一个晚上

1957年10月15日。

华工起了个大早。洗漱完毕,收拾好房间后,他思考了一下,罕见地打开了衣柜,开始琢磨怎样搭配看上去更顺眼一些。

今天是长江大桥通车的日子,高校们也都收到邀请函,成为特别邀请的嘉宾,前去观礼,还被安排在位置很好的区域,是以平时并不太注重打扮的华工也要注意自己的搭配了。华工思考了半晌,最后在他贫瘠的储备里挑了一套中山装。

他坐上安排的汽车,汽车从左侧驶出华工校门。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金色的阳光柔柔和和地洒向他,华工觉得那种光很像金属反射出来的光。

 

华工到典礼现场的时候人已经很多了,他费力地从激动的人群中挤到自己的席位旁边(是用麻绳画出的一片区域,所有人都只能站着),看见前面人脑袋上倔强翘起的头发,走到他身后拍了拍肩:“难得前辈你能这么早起来,我还以为你得等到快开始的时候才慢悠悠晃过来呢,还想着给你占个地。”

“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散漫吗?”武大回过头来笑道,“对了,我很久没见过你了。你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呀?”

“做实验,做模型之类的,总不是那些。”华工站到他身边。

“看你黑眼圈这么重,经常熬夜吗?”武大习惯性地像小时候一样伸手抚上华工的眼眶。华工一僵,武大只好笑笑,把手缩回去,“抱歉,我还当你小时候呢。你长大了,这是你的自由。不过,还是要注意身体。”

“谢谢。”华工干笑了一下,回道。

“开始了,我们专注看吧。”广播里传来了慷慨激昂的音乐声,武大拽了拽华工的袖子,指着前方说。华工本来还有些心神不宁,一听这话也只好转过身去看。

似乎钢铁对华工有特别的吸引力,不一会他就完全沉浸于欢欣的氛围中。被彩带和气球簇拥着的桥墩往上是黑色的钢铁造物,看上去却像闪着五彩的光似的。

 

华工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前辈一起去汉口拜访朋友的事情。

当年渡船是唯一的过江方式。中华门码头人头涌动,人们清一色的蓝黑灰工装,男人大多戴着八角帽,有的女人戴着头巾,构成了图景中少有的几点亮色,人声嘈杂。码头的铁栏杆像做了个笼子,把人们封在里面。

当然这些华工看不到,他小小的个子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裤子,裤子,还是裤子。他很少去人这么多的地方,生怕自己走丢了,死死地攥着前辈的手,另一只手死死地攥住两张船票。武大把胳膊挡在他面前,避免他被挤到。

终于来了一艘渡轮。两个人跟着人潮,几乎是被推着推到了船上。武大把他护在怀里带到二楼,在栏杆旁边找了一处空地。“来,看看长江吧。抓住栏杆,小心不要掉下去了哦。”

华工抓着栏杆,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只一瞬间,就移不开眼了。

江面宽广如海,江潮涌动,向东滚滚流去。脚下的江水是绿色的,沿着船的流线镶着白边,水汽升腾而起,柔柔地抚摸着他的脸。江风迎面吹拂着,前辈给他围着的围巾向后翻飞,上面毛茸茸的丝线挠着他的鼻头,华工忍不住想打喷嚏。

“再有几年,我们就不用挤轮渡了。”武大蹲下来,摸了摸华工的头,笑着说,“到那时候坐车就能过去,也不用专门腾出一天的时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江面,“那边有很多叔叔阿姨,正在做测绘工作。武测就在我们家隔壁,你有空可以去找他。”

华工没有出声,痴痴地望着远处的江面,仿佛那里已经架起了一座桥。

 

“我想你从小到大都喜欢这些。果然,看到就会忘记一切呢。”耳边传来揶揄的话,华工转过头,看见武大玩味地盯着他。身后的观众席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几个工作人员在打扫卫生。

“已经散场了。我看你一直盯着那些机械,就没有叫你。”武大笑了笑,“如何,出来看看是不是很开心?”

“啊,这倒是。”华工挠了挠头。

“要学会劳逸结合哦,偶尔也要出来玩一下。”武大笑着说,“我知道你急着做出成果……但是也要照顾好自己,还有你的师生。身体搞坏了就得不偿失啦。”

“哦……”华工挠了挠头,“我以后会注意的。”

“对了,还有。”武大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笑了笑,“生日快乐。之前一直想给你过生日,怕打扰到你所以一直没有提。已经四年了啊……”

华工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今天不止是大桥通车的日子,还是他自己的生日。华工年纪不大,但与普通人的不同也致使他心智与外表的成长速度远远大于常人,加之本身早熟,因而成了一个沉稳又拼命的性子。小时候寄居在武大家里,第一个生日甚至是武大给他过的。随后的几年他开始独立,他深知自己年轻,需要有成果傍身,于是为了做课题没日没夜地工作,几乎没有娱乐时间,生日也被自己淡忘了。按理说他离开武大家里之后武大完全可以不管他,事实上他们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也很少联系,他没想到武大居然一直记得。

华工抽了抽鼻子,假装是因为吹了江风受凉,以免被瞧出端倪。果不其然,武大注意到了他抽鼻子的声音,关切问道:“你感冒了?”

“有……有点。阿嚏!”这个喷嚏来得恰到好处,华工于是顺水推舟了。

“你那里有药吗?”

“没有。没事的,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华工扶了扶额,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着凉,头有些疼。

武大突然凑到他面前,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华工僵住了,条件反射地想要后退,却动不了。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处,对方温暖的鼻息烘着自己的脸,华工感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在他浮想联翩的时候武大退了回去:“有点发烧。可能是吹江风凉的,你今晚到我那里去吧,怕明天加重了。”他拉起华工的手:“睡不着的话我们就说说话吧。今天晚了,明天有空的话,给你补过一个生日。”

“好……好。”华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武大拉着往自家的车的方向走去,本想推辞说不想影响前辈休息,也只好应了。

 

武大的家是珞珈山半山腰上的一幢小别墅,是“十八栋”中的一座,隐没在一片高高低低的翠绿中,少有人来,但恰好合武大心意。他虽热情活泼,却不喜欢喧闹,这个住处幽静又距离教学区不远,武大十分满意。除了有时候为了解学生生活问题找个空的学生宿舍住以外,其余时候都在这里。

华工小时候也住在这里,因而并不陌生。他站在玄关处换好拖鞋,走到客厅坐下。武大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又转身去找体温计,替华工把体温计塞好。华工双手捧着水杯,没来由地感到一种彻底的放松:不同于以往做完一天的工作之后的放松,而是心里的一根弦松弛了下来。

“37.4度。有点发烧,不过还好。”武大看着体温计说,“要是严重的话我就搞不定了。今天太晚了,明天要是没好转的话把湖医薅过来拜托他看看。来,把药吃了。”

“前辈你……其实可以不用做到这个份上。”华工有些不安,“这点病不是什么大事,我躺一躺就好了。”

“我要是不这么做,你肯定不会在乎这点低烧的,根本不会躺着休息。”武大笑着说,“万一拖成重病了怎么办。”他收好体温计和药,挨着华工坐下,半躺在沙发上。

“那个……”华工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但是视线并不在他身上。武大顺着华工的目光望过去,是客厅角落里摆着的一盆龟背竹。

“是你当年捡回来的。它已经长这么大了啊,”武大笑了笑,“园丁说它好养活,我其实也没有很精细地照顾,也就是隔几天浇一次水,想起来了就换个花盆。总感觉它还是小苗,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它这么大呢。你想要带回去养吗?”

“啊,不用了。我只是很惊喜,它能长这么大。”华工急忙收回目光,“现在快十点了……是不是该休息了?”

“呀,是的。”武大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去洗漱吧。”

 

华工找了两件比较宽松的衣服。他们体型差不多,武大又喜欢宽松的衣服,因此挂在他身上也很宽松。衣服上还散发着衣橱力挂着的香包的气味,是武大用带着生科的学生上山实地考察的时候随手摘的香料植物做的,香味很是独特。华工整了整衣领,返身躺到床上。

武大也洗漱完了,掀开被子钻进被窝,然后伸手拉下了灯的开关。他特意收了收身形,却感觉对方在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边挤。他越是退让对方越是迫近,最后他退无可退挨着墙侧着,感觉到一双手稍稍抬起他随意搭着的胳膊,然后这双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一个有点扎手的物体探到他胸前。

“都多大了,还像个小孩一样。”武大哑然失笑,搂住华工的手紧了紧。华工事实上比他还要高些,很显然有些为难他的身形,武大能感觉到他的背稍稍弓起。对方的头发扎着他的下巴,武大感觉不免好笑,却很是受用。

“前辈,今天走桥面的时候,我感觉到桥板在震。”华工闷闷道。

“一般的建筑都会有一定的震动,没什么问题,你想太多了吧。”武大拍着他的背,轻轻地笑了笑,安抚道。

“不……这绝对不是正常的振动。”华工喃喃道。

“别想了,睡觉吧。你还生着病呢,别太劳神了。”武大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将下巴抵在他额头上轻声说。

“你肯定也知道的吧。”华工抬起头,眼睛在黑夜里显得过于明亮,声音里带了些不可置信,“我不相信你不清楚。这是大事,是会影响桥梁寿命乃至使用安全的!我们应该提出来……”

“华工。”武大的声音突然沉了一下。华工一愣,住了口。“你认识唐工吧?”

“嗯。我知道桥头堡是他设计的。”华工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知道白天我们为什么没见到他吗?明明是通车典礼这样的大事。”武大看华工一副懵懵的样子,知道处理文件大约还没送达到他那里,叹了口气,“他被降职处理了,到白沙沱工地上去了。处分文件下得很急,都没时间看着自己设计的大桥通车。这件事我也是刚才才知道,你洗澡的时候恰好有人送文件过来,顺便告诉我的。

“因为他提了一些自己的意见。”武大沉声道,“你经常去工地上交流,工地上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施工中存在的问题有些是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的……但是不准提。”

“可是现在还是可以补救的啊!”华工有些激动了,“随着桥梁的老化,以后的修缮工作只会越来越复杂,那时候出问题的话……”

“华工,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生来就是做工程师的料。”武大顺着他的脊背抚摸着,却突然岔开了话题,“你很严谨,很真诚,对发现的问题一定会提出来,这是很难得的品质。我很开心,我希望你能够一直如此,但是……现实中往往不会这么简单。”

华工想起那些因为对苏方专家的方案提出了质疑而被降职或处分的工程师,沉默地搂了搂紧武大的腰,没有说话。

“我不希望你接触到这些,可还是我想得太美好了,这是你必须要走的路。”武大叹了口气,“你当我是个懦夫吧……我应该支持你,可是我也不知道支持你是不是害你。”

“我有个不情之请……可不可以告诉我,六一对你来说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华工小心翼翼地问。他的手不小心探到武大腰间的一道浅浅的伤疤,似乎是子弹擦过去导致的。

“我知道你偷偷查过资料了,图书馆的资料被谁动过我还是知道的。如果你问的是事情的细节的话,那上面都有。”武大轻轻地笑道,“不过我不后悔我的选择,我想他们也不后悔吧……只是我愧对那三位同学的家人。”

“睡觉吧。明天是工作日,你不能回去太晚了。”他将被子往上拉了拉,恰好盖住两人,“别又着凉加重病情了。”

“嗯。”华工应了一声,也闭上眼睛。

“可是我不希望你再走我的路。”在坠入梦乡之前,华工似乎听见了一声叹息。

 

你后悔吗?

低烧致使华工的思维变得很混乱,他的梦也变得混乱。他的梦里很喧闹,像是流弹的声音,像是哭喊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在耳边嗡嗡作响。华工头疼欲裂,刚要捂着耳朵蹲下来,声音却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站在一个办公室里。他对这里太熟悉了,从记事起,直到被前辈牵在手里带去珞珈山,他都一直在这栋楼里。办公室里还站着一个熟悉的人,是武大。

坐在办公桌另一边的人手指点着桌上的一份文件,告诉他要进行院系调整。武大需要放弃医学院组建同济医学院,放弃工学院来组建华工。相应的,法学院也需要分出去组建中南政法学院,农学院需要给华农。对方当然提出了一些利好,但与武大要拿出去的相比要少得多。

华工是知道他的追求的,他以为武大会愤怒,再不济也是冷静地提出抗议。可是他只看到前辈神色如常地接受了命令,问了几句具体细节就转身走出了办公室,连原因都不想探求。

华工追上去。短短几步的距离,却长得如同相隔千里。他想喊他,喉咙却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似的,出不了声。武大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他。那双眼睛澄澈似水,没有陌生与冷漠,却盛满了温柔,就像华工被中南局的叔叔阿姨们领着,第一次见到前辈那样。

华工猛地睁开眼。还好,依然是入睡前的样子,前辈胳膊松松地揽住他,像小时候一样。他稍稍侧了下身,看着武大熟睡的脸。他似乎睡得很沉,是一种完全松弛的状态。

不知道是刚刚睡醒眼睛糊着,还是发烧导致的头脑昏沉,华工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全身上下都有些不松快。

或许是烧得更严重了,明天自己给自己批个假吧。华工迷迷糊糊地想,又往武大怀里钻了钻。前辈要是这时候醒着,估计又要嘲笑我一发烧就像回到了小孩子的时候。华工这么想着,突然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定住了。

华工又惊又羞,那种奇异的感觉却像是要从身体里炸开一样,逼着他找到某种方法纾解。华工试着动了动想挪出去,武大没有醒过来,似乎还因为他想起身很不满地哼哼了几声,透着慵懒的意味。华工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他的动作放得格外轻,每一步都成了煎熬。

“要起夜吗?”华工全身僵了一下。武大睁开了眼,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问道,“开个灯吧免得摔了。”

“不,不用了!”华工突然蹿起来,连拖鞋都没穿,逃也似地逃了出去。武大怔怔地坐在原地,似乎有些惊讶。

 

华工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

刚才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落荒而逃冲进卫生间,已经足够丢人了。奇怪的感觉愈发地明显,像是在灼烧,又像是在嘲讽。

“你居然……”他抬起头,镜子里面的自己嘴角抽搐着,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与嘲讽。

是啊,我居然对把我一手带大的前辈产生了那种想法。华工苦笑着自嘲。

“哪怕前辈对你的评价也是假的。”镜子里的华工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地趴伏在洗手台上的华工,笑道,“你是真的耿直真诚吗?你今天有很多机会将异常振动上报,你以前也发现过很多次工程问题,你明明是有机会发出声音的……”“华工”发出桀桀的笑声。

“前辈也不让我说……”华工辩解道,“我只想做个好工程师。”

“你说你只想好好做学术,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对方笑道,“真的能独善其身吗?那些提出意见的工程师,哪个不是专注本职……你凭什么觉得你特殊?

“你觉得说句真话就会被迫害,可是你尝试过吗?你也知道很多时候应该说的话才是对的,可以带来多美好的结果啊……可是你连尝试都没尝试,多看了几本书就被吓破了胆……呵呵,简直是个笑话……”

华工还想解释,那个“华工”却消失不见了。他抬起头,镜子里面的自己和自己如出一辙,他的手脏兮兮的。

华工用干净的那只手打开水龙头,用力搓洗着,直到皮肤变得通红乃至有破皮之势才罢休。他重新穿好衣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少顷,他重重地甩了自己一耳光。

窗外的月亮升到中天,洒落下无数清辉,将整个房间照得通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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