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武科】如我所见

“我无惧前路何往。”

 

绿皮火车在山岭间穿行。车厢内人声鼎沸,有扎着麻花辫的女生在悄悄抹眼泪。华工看着她发辫上绑着的蝴蝶结,将自己的手帕递了过去。女生接过,红着脸小声说了句“谢谢”。

华工“嗯”了一声,在一片大合唱中将头转向窗外。一望无际的江河湖海已然变成了起伏的葱茏山脉,华工想这是到快到鄂西的山区了。他手中的包里有许多介绍信,都是这些孩子的。仅仅在两三年前,他们坐火车还不需要票,只需要扒上一列火车,就可以去全国各地。

这些孩子去乡下倒是第一次。华工此行是护送他们,同时与地方上的干部做好对接。

“你叫什么名字?”华工望着对面刚才在哭的女生问。女生犹豫着左右看了看,确定了华工是在问她,才回答了。华工在脑海中和学生信息对了对,想起来她的父母刚刚被下放,她此行去乡下,除了响应“时代号召”,更多怕是避祸。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想出言安慰她一下,想了想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摸了摸包里,拿出一叠自己的粮票,抽出几张,又抽出一斤肉票给她,嘱咐她到了乡下要好好照顾自己。女生推辞不过,只好连连道了几声谢,不好意思地收下了。

华工调整了一下姿势,闭目养神。窗外的青山绿水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他想起自己的喻家山也是如此,当然它现在不叫喻家山了。

 

鄂西北地处山区,交通不易。到火车站只是第一步,还要在大卡车里坐上五六个小时,再徒步一段时间才能到达插队的村落。一行人在蜿蜒的山路上拉成一条断断续续的线,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

华工放下箱子,把另一个箱子递给身边的女生,随后走到队伍最前。村主任和几个村干部已经早早地来到村口准备迎接学生们。华工走上前,打过招呼交上介绍信后,就和主任一同拿着名单安排学生住到老乡家里去。

学生中许多人来自城市,根本没有见过乡下的环境,有的人畏畏缩缩不愿进去。华工一面安抚他们的情绪,一面打量着破烂的屋顶。他可算是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情怀不能当饭吃”,上头的文件下来的时候最欢欣的是哪几个人,受不了这种艰苦条件的就是哪几个人。

几人领着学生的队伍沿着村中的主路一路走过去,身后的人群越来越小。华工终于把学生安顿得七七八八,松了口气,打算一个人在村庄周围走走,也对这里的环境有个大概的了解。他婉拒了热情的主任,一个人沿着村子的道路踱步,打量着周围的风景。

这个村庄在鄂西的山中,四面青山环绕,山脊露着垂直的岩壁。喀斯特地貌存不住水,这里的作物以玉米、芋头和土豆为主,华工路上来的时候看到好多芋头地,大片的芋头叶让他想起武大家里那盆自己捡来的龟背竹。这里是见不着龟背竹的。一阵凉风吹来,华工打了个哆嗦,想着要提醒大家晚上加衣服被子。可能是这个村庄远离城市的原因,这里并没有各种用红漆刷的标语,这令华工宽心不少。想来一些父母被处置的孩子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村庄的尽头有一间破屋。之所以吸引了华工的注意力,是因为它实在是太破了。屋子没有窗户,墙是用土垒成的,顶上铺着的瓦已经碎了不少,瓦缝里长着杂草,甚至还有一株蓖麻,想来已经很久没有换过瓦了。华工虽然没什么乡村生活的经验,却也知道碎瓦要更换。门框已经脱离了土墙,歪歪扭扭地斜在一边,勉强能容一个人进出,没有门,用一张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当门帘勉强挡着。

另一个吸引他注意力的原因是里面居然有人住。门前散养着三只鸡(如果是四只鸡,就是“资/本/主/义尾巴”,是应当被批判的对象),一个女人挽着竹篮,出来喂鸡。她佝偻着背,皮肤因为劳作变得粗粝,但肤色和村里那些劳动妇女不同,很白皙。女人抬眼,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穿着衬衫和西裤的城里男人,似乎震惊了一下。华工正要走上前去,女人却立刻一转身进了屋子,完全不给他搭话的机会。

“哎……”华工收回刚要伸出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地。

 

华工还需要在这里待两天,办交接工作,于是留宿在了主任家里。这一批学生人数有些多,交接事项也比较繁杂,于是华工和主任只得晚上在油灯下加班加点,把学生的档案和介绍信一一归类,填好需要的表格和事项。

“对了,我来的时候在村子那边看到一间很破的土屋,里面竟然还有人住。这山区天气挺复杂的,刮风下雨了,万一房子塌了,里面的人怎么办。我想带几个学生去修一下,可以吗?”华工突然想起来那个女人与他对视的眼神,问道。

“哎哟,那可别。”主任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那是被下放到我们这里来的。千万别和这些人搭上关系,不然吃不了兜着走!你还年轻,别这么小就背上个罪名。”

“唉,造孽哟。”主任说罢又叹了口气,“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从前在省城里的大学教书,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斗了,男的手筋给挑断了,不仅写不了字,活也没法干了。他受不了这个打击,疯了。女的不容易,要照顾疯了的男人,还操持着一个家。我们也不是不想帮,可是帮了说不定就会被牵连!村里的人也穷,日子也不容易啊,只能趁着天黑了,往人家家门口放点米面红薯啥的,也不知吃了没有……”

华工默不作声。

“不过,你是外面来的人。你不说我不说,谁会往上报呢。”主任鸡贼地笑了笑,露出一口因为抽旱烟被熏黑的牙。

“那好,等交接办完了,我过两日带几个学生去。”华工有些惊愕,随即会意,也笑了笑。

 

第二日,华工敲响了土屋的门框。

“谁?”里面传出女人的声音,透着怀疑。

“您好,我是华中工学院,送学生们来下乡的。我看您的屋子下雨天可能不太方便,想带几个学生来修一下,所以先来拜访一下您,不知道您愿不愿意?”

里面很久没有传出声音。许久,女人才撩起帘子探出头来,左右看了看,“进来吧。”

华工进了屋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个家比“家徒四壁”还要破败,一边的土墙已经塌了一小块,用横七竖八的木头和稻草挡着。屋里只有一个木柜子,一张床,一把椅子和一条板凳。柜子上方挂着毛巾和杯子之类的生活用品,下方一个暖瓶,这就是一个小家的全部家当。床上睡着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想来是这个女人的丈夫,被子枕头倒是收拾得干净。

女人让华工在椅子上坐下,“家里什么都没有,水也没来得及烧,实在是不好意思。”

“没事。”华工看了看屋顶,能够从稻草和砖瓦的缝隙里看见青白色的天空。

“我认得你。”女人直直地盯着他,“当时你还小,在工学楼前面那个大操场上讲话的时候还要踩个板凳,才能让人看见。”

“您是……”

“我和我老公,以前都是大学老师,在武大教物理的。”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报上了姓名,又问,“在场的老师那么多,你当时又那么小,不记得也很正常。查谦教授还好吗?”

“还好。”华工不敢告诉她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只是顺着她的话头含糊其辞了一下。两人是有名的“夫妻组”,成果不少,他离开武大之后对物院这两位老师的成果也有耳闻,不成想今日沦落到这种地步。华工心里抽了一下。

“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只有这么高,操场那儿台阶太高,武大还得把你抱上去。”提及往事,女人顿时舒展开了眉头,“你当时可黏着他了,还怕生,见着不认识的老师就往他身后躲。我们几个女老师拿零食逗你,你还要拿去给武大吃了才肯吃。”

华工脸红了一红:“您别这么打趣我了,那时候我年纪小不懂事嘛。”

“哎呀,你走的时候也没多大,看上去也就一米五几的样子,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女人笑道,“昨天你站那想打招呼,我没认出来,还以为是镇上那群家伙又来了呢。”

“我儿子要是活下来,现在也有你这么大了……”女人看着华工的脸,叹息道,“那群杀千刀的,他们不给我儿子治病啊!我儿子才十四岁,就在我怀里……在我怀里凉下去的……”她捂住脸哭了起来。

华工不知所措,只好攥着裤袋里的手帕,递给女人。

“您这屋子下雨天不行的,我明天带两个学生来给您修一修房顶。”外头有人在喊,华工只得向女主人告辞。他看了看快见底的米缸和旁边堆着的不多的红薯,想了想,悄悄地在暖瓶底下压了几张粮票,估摸着够给夫妻俩改善一段时间的伙食了。

 

次日华工如约带着几个学生,带着一些木料砖石,预备去修屋子。华工从他本人到学生都是实干派,放下东西二话不说就开始工作。女人站在一边,脚边放着暖瓶,搓着双手想帮忙做点什么却又怕是帮倒忙,眼里满是感激。

华工擦了擦汗。虽然不是土木出身,但修缮一间并不需要什么建筑知识就可以建造而成的土屋对他而言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学生们似乎比他还兴奋,他们以前都是在学校的工房里实训,很少能够接触到校园外的实务,上手给别人修房子还真是第一次。他们兴高采烈地比划着,甚至开始讨论怎么样可以起到装饰作用。

“你们是什么人?!”几人刚刚做完手上的事情,正在休息,突然听见一声炸雷般的吼声。华工抬起头,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倚着门框,左手扒着门框,右手无力地垂着,对着他们怒目而视,“又是那些人吗?给我滚!这里不欢迎你们!”

“你先回去,他们是小华工带来修房子的,都是好孩子……”女人急急忙忙地上前,挡着自己的丈夫不让华工看到他失态的样子,混乱中没留神绊倒了暖瓶,塞子骨碌骨碌地滚到一边,开水泼了一些在脚上,本来就不甚干净的泥土平地瞬间变成了泥汤,一片混乱。

华工心里一惊,连忙叫学生先行离开,自己留下。女人顾不上疼,好说歹说才将男人哄进了屋里。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片狼藉,突然一屁股坐在一边的凳子上哭了起来。

华工连忙去查看她脚上的伤口:“有点严重,找村里的赤脚医生来吧。”华工说。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女人捂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您先进屋吧,我去找村里的医生过来。”华工扶着女人进屋,让她在椅子上坐下,又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那医生原本听说那家人的身份还有点畏缩,华工打包票说有问题他兜着医生才肯跟着他过来。医生来过,看了看已经泛起白皮的伤处,涂了些草药,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随后背起药箱走了。

“你……是华工吧。”床上的男人沉默许久,说,“我认识你,当年跟在武大身后的小豆丁。唉,我这脑子呀,一会清醒,一会糊涂,什么都不知道,活得不像个人。”

“是。”华工沉默了一下,应道。

“唉,你真的太幸运了。要好好学习啊。”男人百感交集道,“这世道……唉。先前我们还见过你前辈一面,他那时候已经瘦得脱形,简直不像个人样。我们这些人大多都是这样子……唉。像条蛆一样,在阴沟沟里活着。”他的声音哽咽了。

华工双手交叠抵着下巴沉默着。许久,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起身说:“我过几日就回武汉了。我已经取得了支持,等学校里形势稳定下来,我想请你们来我们华工,重新走上科研教学岗位。”

男人愣住了。随后他才意识到华工说了什么,面上显露出欣喜的神色。

“我虽然手不能写了,可是我还有头脑!我还有知识!”男人激动地想伸手握住华工的手,手却耷拉着。华工急忙反握住对方的手。“我还能用左手写板书!”男人激动得语无伦次,“太感谢您了!只要能让我们这些人重回岗位,哪怕要等上好几年,我们也等得!”

“等不了那么久的。”华工笑道,“你们能同意就好了。”

“同意!怎么不同意呢?”女人也笑了,“好好好!我们一定会来!”

“我先走了,同学们刚来,还有些问题需要我处理。保重。”华工起身,笑着向中年夫妻告别,“到时候一定要来啊!”

 

几天后的早晨,华工收拾好行李,离开村子。来时他和许许多多的年轻学生一起,去时只剩下他一个人。离开前他望了一眼那间土屋,只看见几只鸡依旧在悠闲地啄食。

事实上,城市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尽管华工下定了决心,但真正开始做事的时候,他才感受到什么叫做“困难总比办法多”。武汉乃至整个华中地区的高校只有他还维持着正常的教学秩序,而这在一些人眼中则成了“不积极”的证据。尽管上面有人撑腰,但他仍然不时地能听到一些刺耳的声音,说他拉山头,说他搞小团体,说他借此谋取个人利益。有一回有人来找他谈话,一进门就往桌上甩了一叠信封,华工打开一看全是匿名举报自己的。

“也就是因为是你,换了别人的话早就去蹲号子了。”来人开玩笑说,“你有点像古代小说里面写的侠客,孤胆英雄啊。”

“英雄说不上,倒是像个亡命之徒。”华工疲惫地笑笑。

他的神经一直紧绷,觉也睡不好。有一次他惊呼着从梦里醒来,满身冷汗。他怔怔地重新躺下。武大的睡眠也很浅,他坐在他身边,沉默地用手指摩挲他的额角和眼尾,像是安抚。华工重新入睡前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叹息了一声,说“真担心你”,第二天却又神色如常送他出门,直到最后华工也没机会确认他有没有说过那句话。

他有时候会去江边看看风景,顺便去千家街,找华师一聊聊天。她算是他的发小之一,并且由于长辈的关系与他相处的时间格外多,被划在最亲近的那一栏里。运动开始后,其他人不是投身运动,就是被潮流裹挟着成为被打倒的对象,她成了唯一能和他说上话的人。

华师一比他走得更远。她去过甘肃,去过新疆,坐着绿皮火车和一届一届的学生同去,然后一个人回来。她和华工说起沿路的景色,说甘肃一望无际的荒漠与戈壁,说新疆的沙漠与草原,还有他们驻足休息的绿洲。沙地出产的大萝卜水分充足,入夜的时候用大铁锅炖一锅热乎乎的萝卜汤,每个人分一碗,就可以抵御沙漠骤冷的深夜。她在某个早晨披着老乡好心给她的毯子出门给大伙拾柴,抬头的时候恰好望见遥远的天山被朝阳照亮,深蓝和洁白在淡金色的光辉下闪耀。

那天由于沙尘暴他们要在营地耽搁一日,于是学生们去地里拔了萝卜,和老乡的孩子一起去捡了蘑菇(当地出产一种特别的蘑菇,口感脆嫩近似木耳,又比木耳香,适合和羊肉一起炖),又凑钱买了老乡的一只羊,请老乡杀好之后就在沙地上点起一堆火,围坐在一起唱着学校里学的歌,一人端着一碗羊汤,袅袅的热气和肉味照得每个人的脸都喜气洋洋。高原的天空比之内地更加通透,她抬眼望去,绿洲稀疏的胡杨林背后是无垠的沙漠与戈壁,中间一条黄土路穿过,延伸向远方的远方。地平线的尽头是圣洁的雪峰,白色的冰川与冰蓝的山脊交相辉映,那是天山山脉。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学生中有人低声地念。

“我有的时候会觉得歉疚。”两人靠着楼顶的栏杆,天空高远明净,华师一说,“你见过捕鸟的网吗?哦你去南方去的多,应该见过。我觉得我的自由,就像是一群鸟撞上捕鸟的网。我从中穿过去了,回头看着他们挣扎,但是我救不了他们。”她笑了笑,“这么说或许不太合适,因为他们很开心……这叫什么?哦,乐观精神。但是我知道他们可能回不来了……上头给我们的命令可不是过两年就回来。”

“那我就把网挣断。”华工翻过栏杆,坐在屋顶红色的瓦上,突然问:“你的手风琴还在么?我好久没拉过了,三天两头地下乡找人,太忙,都没怎么拉过了。”

“现在你会的曲子可是违规的。”华师一转身下楼,不一会就抱着手风琴爬上来,笑着递给华工。

“没事,反正你肯定不会往外说。”华工笑了笑,擦了擦上头的灰,缓缓地拉动风箱。惯于修理机械的手指弹琴也一样灵活,他轻轻地跟着哼唱: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华工再次踏上了前往鄂西的火车。他的包里备着一摞空白的合同,只等学者们点头,就在底下签上自己的名字,学者就可以到华工来任教。

还是像过去一样,从火车到汽车再到步行,他辗转几道,终于来到了曾经来过的村庄。那批学生早已离开,有的回来继续完成学业,有的到了更远的远方。或许他们已经看到了天山和胡杨林?

那处土屋还在,只是里面早已没人住了。墙上钉着木板,华工还能依稀辨认出自己在木头上做标号的字迹。

“请问一下原来住这里的一对夫妇呢?大概四十多岁。”华工叫住过路的农民问道。他正准备去上工,扛着锄头。

“哦,已经死了。”农民操着一口浓厚的方言说,“后面又来了一批省城里面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男的气不过,就在房梁上面吊死了。女的在那之后就疯了,没几日在山沟沟里被人发现,已经没气了。村里大伙想去镇上打棺材,听说身份,不给打。大家伙搞了两张草席,把两个人埋一起了。造孽哟。”他用锄头指了指屋后,“就埋在那边山上。”

华工突然感到一阵晕眩。他回过神来,勉力谢过对方,沿着对方指的方向,找到了两处小土丘。村里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知道他们是读书人,于是用木头劈开竖在坟前作为标记。山里气候多变,木头上已长了蘑菇。坟上野草丛生,开满了蓝色的小花,华工小时候听学校里的女老师们讲过,这种小花叫做婆婆纳。

华工蹲下身,掏出两份空白合同,划亮了火柴,在坟前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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