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江湖夜雨】潮生

武大这天起得很晚。明明睡得很久,中间也没有做过什么噩梦,可全身就像是散了架一样,根本支不起身,眼皮也沉重得很。他手向后一撑,费力地坐起来。窗外天光昏暗,龟背竹一晃一晃,似乎是被雨打着而低垂。

他挪到床边站起身,腿一软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倒。前几年他还不至于虚弱到这种地步,只是最近体现得分外厉害,终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了。不只是起身会站不稳,在桌前坐久了都会累,不得不趴下喘口气。或许是过了某个阈值,身体的调节便成了正反馈,憔悴会更憔悴,消瘦会更消瘦。

看看人大、民院,他似乎还算是幸运的,毕竟还活着。武大用手撑着窗台,隔着玻璃看朦胧的雨雾和雨雾中朦胧的建筑和树木。雨雾在玻璃上聚成水珠成股流下,把蒙着一层雾的玻璃割裂,把雨雾中的校园割裂。武大嘴角含着一丝苦笑,让他这样活着真的还不如死了干净。

他搬了把椅子坐下,手指贴在玻璃上。武汉没有所谓的温暖的春天,四月初仍然可以用“余寒犹厉”来形容,冰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积雨云垂得很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很讨厌这种天气,过分的压抑让他很不舒服。事实上他并不是反感这种天气,而是记得自己反感这种天气。

压抑成为一种常态的时候,人会渐渐难以体会到自己在压抑。熬鹰原本是少数民族训练鹰的一种手段,持续让鹰保持清醒无法睡觉,久而久之鹰的野性就会被驯服。这一招前几年在学生头头手中发扬光大,他们不间断地劝说他们到乡下去,直到一家人彻底熬不住,点头同意才作罢。他话多,而他不应当话多,故而拘束他的行动,压抑他的内心,直到他彻底麻木,再也翻不起波澜。

那就不听不看不说吧。他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感知,如愿变得温和而麻木。他听说过华工近乎一腔孤勇的抗争,欣慰之余不免担心与失落,他试着去唤醒失落的能力,再唤不起。梦里夜深人静时他走过昙华林的石板路,路边一口古井静静地沉睡着,白天这里是人们生活的中心,它也只默默看着。他站在井沿往下看,底下黑洞洞的,照不见他的面目。

 

他走到客厅,打开收音机后躺到沙发上,这台收音机是他和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途径之一,再就是每天送来的经过精挑细选后的报纸。

武大听着播报,心久违地被一点一点提起来了。随后传来的是现场的收音,只听到杂乱的脚步声、一刻不停的广播声,间或夹杂着高声的尖叫和咒骂。

不止是他,大家都觉得奇怪吧。为什么纪念还成了一件见不得光的事情?那天的情景他记忆犹新,广播里传出消息的时候他没来由地一阵干呕,捂着嘴,靠着墙边缓缓蹲下了,干涩的眼睛睁着,流不出一滴泪。

当时明面上禁止任何的纪念活动,但依然有零零星星的纪念。他和天大算是旧相识也有时通电话,天大时常说起南开。他说她几天不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当着人的面却不敢露出半点破绽只有在他、在清华和北大面前才掉几滴眼泪。

大象终于被点破了,他想。它曾经在房间里不断地长大,他看见了,却被捂住了嘴,后来他自己剥夺了自己的声音。可是大象永远在那里,他看着大象在那里。现在,它抬起脚,把表面上的太平踩得稀碎。

他关上收音机,猛地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心情却始终无法平静。屋外的天色阴沉沉的,树荫一遮屋内像是黑夜。他打开灯,冷白色的灯光仿佛月光,是黎明前黑夜里唯一的光亮。

很多事情正在发生,很多事情将要发生。仿佛黎明前的海面,耳边传来湿润的潮声。

 

他试着强迫自己走动,以期通过锻炼恢复。既不能像华工一样勇敢,至少自己得像个人样。他有时候会溜到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只看着前面的学生和老师就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宁。

讲的是很简单的东西,大多是二元一次方程之类的。在正常的年代,这是初一教的东西。上头将恢复招生提上了日程,新生大多没读什么书,来大学或许只为个荣誉。偏偏又不能让一个同志掉队,老师们只好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讲。加之四年的课业压到两到三年里完成,要问高校能办什么学,恐怕还真办不了什么学。只是重新开始上课了,总是件好事。

有天他照常坐在最后一排听课,突然前面不知怎的就吵起来了,台上的老师尴尬地站在那里——黄帅事件过后,再少有老师敢管学生。很快一群学生吵吵嚷嚷地坐到两边,有个机灵点的跑到讲台上写了“辩论会”三个大字,竟当堂吵了起来。

“你们在争论什么?”武大突然站起身说。他的声音很突兀地插进来,一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争论湖北湖南哪个在地图上方。”老师很无奈地说。

“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么。”武大愣了一下,“地图制图是按照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湖北在湖南北面,这从名字都看得出来,当然是湖北在上方。”

“不对!”未等他说完,反对那一边的领头的急急地站起来,“你怎么知道地图是上北下南?”

“国家统一规定的呀。”武大好声好气地解释。

“哎哎哎,人家都解释得这么清楚了,你在这添什么乱呢?”另一边的一见有人出来解释了,得意洋洋地站起来,指着对面的人不屑地说。人群“哗”的一声笑了,其间夹着几句“就是”的附和。反对的当即气血上涌,撸起袖子就要过来揍人。

后面的一见局势不妙赶紧把他拉住,才避免一场肢体冲突。只是被拉住的仍不甘心,骂骂咧咧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一场所谓的“辩论会”这才结束。

武大早溜出了教室。他只觉悲哀,自己的课堂上居然出了这样一场荒唐可笑的“辩论会”。

自己教出来的,居然是这样的学生。

夜里他难得地失眠了,思绪一片混乱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却又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他刚刚更名为“国立”的时候。他站在狮子山顶的平台上,面前已经推出了很大的一片平地,那是将来的操场。背后青瓦灰墙正在拔地而起,那将是他未来的所在。第一任校长王星拱在现场监工,聆听着工程师的讲解,不时地点点头。

他远远地望着他们。校长注意到了他,走过来,本想摸摸他的头,伸出手的时候却发现这个三十几岁(或许是十几岁)的青年比他高,手尴尬地拐了一个弯,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你要记住你是华中地区的学术中心。”

要源源不断地培养人才啊。每一任校长带着殷切的期望对他说。

我们听你的,我们和你一起努力。院系们站在背后看着他。领头的是化院和外院,她们比他还要大些。随后是物理系、生物系等等,早已离开的文学院和法学院也在。最后是马院。马院寄托的是老校长毕生的心血和最深的期望。

他鼻子一酸,几乎说不出话。感觉左右衣角被拉了拉,他回过头来。左边是小小的华工,他一脸崇拜与景仰地仰头望着他,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右边是还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华师一,她说:“我的学生们将来要到你这里来吗?太好了!”

武大以手掩面从梦中醒来,早已是泪流满面。

 

仅仅过了几个月,十月份传来消息,那帮人倒台了。

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枫园仔细端详一枝枫树枝,想挑出最好看的那一片。他的手停在挑好的那一片上,然后开始颤抖,无意识地抓紧了那片枫叶,给揉得稀烂。掌心里传来的湿意使他反应过来,尽量平静地对来人说:“好,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有些事情终于画上了句点。而有些事情正要开始。耳边是黎明时分的海潮声声绵延不绝,海面上一片昏暗,月已落而日未出,风有些凛冽地拂过他的面颊。面前的海上是潮起,远处将是日出。

古井之下,到底还是涌流不止永不枯竭的泉眼。

栈桥是三十年代修的,那时武大刚刚成为首批七所国立大学,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宁静的东湖边多了一群热火朝天的人,宿舍依山而建,理学院、工学院立起来了,操场推出来了,图书馆立在樱顶的中央,左文右法,一举思想炬火,一立而为世范。栈桥也是那时候修好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浪花拍打着岸边的滩涂,可以清晰地看到水里的砂石和螺壳。

现在她们都不在了,老斋舍灰墙被鲜艳的颜料覆盖,图书馆的青瓦上架起了大字。只有栈桥还是原来的样子。冬末的梧桐叶已落尽,有一些沉在东湖底沤烂,把浅色的砂石融成模糊的棕黑色。武大坐在栈桥的边缘,把双腿垂下去,落叶在脚下被潮水推动,向岸边移动。他觉得放在几年前,自己就是这样的落叶。

冬天的湖上有点冷,湖风吹得梧桐枝相互击打,发出比树叶沙沙作响要清脆些的声音。环境看似恢复了正常,但是,要怎么恢复教学秩序,要怎么改变人们已经变得谨小慎微的思维——那对于学术研究是巨大的伤害,他完全不知道。他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浮上海面,可是海面上还是重重的暗夜,看不清方向。

他把外衣裹了裹紧。风还是无孔不入地往他衣服里钻。

后面传来脚步声。武大收起一只脚,侧了侧身回头看。化学系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她今天把头发放了下来,随着湖风飞扬。

“我以为你要踹我下去。”武大笑了笑,说,“怎么突然想起来这边了?”

“生物系要看他的实验田,非要拉着我陪他。”化学系在他身边蹲下,单手托腮,“学员太有想法,不肯听他指挥,他便要亲自来看来动手,不然实验不能进行。”武大低头看了一眼,她穿着胶鞋,鞋面乃至裤脚上皆沾满了泥。

武大应了一声,“以后没有那种学员了。”他说。

“但此后又该怎么招揽学生呢?”化学系问。

“不知道。”武大把胳膊搭在膝盖上,一手撑在身后,望着水汽朦胧的湖面,对岸的垂柳和松柏皆看不清。要恢复教学秩序,或是重构学术研究的氛围,根源还是在如何招生。没有学生,这一切都不成立。

“下达的命令还是‘群众推举,领导选拔’。”武大沉默了半晌,开口道,这样的规章根本选不出真正的人才。”他没有去过乡下,但华工被一把丢去过,下面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时有耳闻。“七月要开教育者工作大会了,应当会谈这个问题。”

“昨天我去见刘主任,他提了一点他的想法。我和院里的老师们交流了一下,也和别的院系聊了聊,我们都觉得很有必要。”化学系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想法是,恢复中断了十年的高考制度,统一划线录取!”

武大的瞳孔猛地放大。

“我们觉得,在目前的情况下,高考是最好的一条路,也是唯一可能实现的一条路。”化学系盯着他,继续说。

“所以,今年的教育工作者大会,你能否说出来?”化学系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拜托了。”事实上根本不是问句,而是一句请求。

武大愣愣地看着她,半天没有回答。其实他自己也在想这件事,但他也不得不悲哀地承认,他有些胆怯。那十年的生活太过黑暗,他不想刚刚从泥潭里满身伤痕地爬出来,又被拖入更深的漩涡里。

“不用立刻给我们答复,你可以再想想。”她站起身,“对了,凌波门的门卫室说收到了你的信,你去看看吧。”她转身走上台阶,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武大在原地坐了一会,才缓缓站起身走去凌波门,拿了信。

是从湖对面寄过来的,信封上的字迹规规整整,和华工一贯的性子如出一辙。武大掂着里面不像是只有信纸,还有点别的什么。他道了谢,走回十八栋的家找了裁纸刀拆信封。

里面是一张信纸和一枝梅花,已经干制过。华工的信里也只有一句话,说是他种在学校里的梅花终于开了第一树花,他剪下一枝送过来。

“人家是‘折梅寄江北’,你是折梅寄湖北。”武大对着梅花笑了笑,隔着空气自言自语。他这里有满园的梅花,红梅绿梅皆有,华工此举显得有些多余。只是到底这枝梅花不一样。他盯着它兀自出神好一会,终于将花和信纸捡起放回信封,拉开左手边的抽屉妥帖放好。

梅花是傲骨抗雪的花。即使被大雪压折了枝头,它也写一首《红梅白雪知》。

 

尽管武大不知道曾经存在于司门口的那个人是不是他,但他还是习惯在心神不宁的时候到江边坐坐,能感到莫名的安心。

他今日去了司门口。江水汤汤,龟蛇山在漆黑的夜里宛如傀影一样趴伏在江上。他望着暗影幢幢的江面,旁边是长江大桥。因为援建的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座桥颇不受待见,人们骄傲地提起的更多是南京那座自己修的。

不远的地方是胭脂路,顺着走过去就是昙华林。他其实算是熟悉昙华林,他在那里短暂地居住过一段时间。离开后也时常去文华公书林借书。他会走过爬满蔷薇的仁济医院,走过遍植昙花的石板路,然后来到图书馆前敲响她的门,站在一边。她穿着黑色的长裙,抱着书来开门,站在一边看他找需要的书,偶尔给他指下位置。只是她看着他的目光永远蒙着一层忧郁,捉摸不透。

多年以前的梦境突然撞入他脑海。华师睁着淡金色的眼睛,内里盛满忧郁。她对他说,你不是他。武大拼命地试图发出声音,想跟她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扼住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是忧郁地望着他,口型一直重复着,你不是他。

武大伸出手,看着自己掌心断断续续的线。我和他像在哪里呢?方言学堂殉道而死,身死魂消。可是我还在这里。我到底有没有勇气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

“同志,江边很危险,不要站得离江边那么近……”武大回头,一个人裹在大衣里,拿着手电筒走过来,借着光他看到了一撮翘起的金发。“是你啊。”

“啊是,我在巡视江堤。”大桥挠了挠头,笑了笑,“您又是为什么来这里呢?”

“我有的时候会来这边坐坐。”武大站在台阶下,仰着头笑道,“前几年一直被拘着,就没什么机会出来,现在这不是恢复自由身了嘛。”

大桥向下走几步,站到他身边。武大觉察到他没有十几年前的那种骄傲与意气风发了,变得成熟稳重。可他这种成熟稳重也并非是深沉不外露的自信,他甚至变得谨小慎微起来,说话也能感知到他每句话都是深思熟虑之后说的。

武大突然感到一阵悲哀。那十年改变了他,更是改变了所有人。

“你这伤,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大桥额头边缘一处浅浅的伤疤,那一块没有长头发。

“之前有一些人,硬说我的鸽子是他国的象征,过来砸了我的鸽子。还有我二姐,她没有桥头堡,就把题字放在了桥洞里。那些人硬说我姐姐蔑视领袖,要打她。我姐姐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他们更不能打人!我就去护着我姐姐,但是我一个人打不过他们那么多人,就留疤了。”大桥摸了摸自己头顶的疤痕,说。

“好久好久我都是混乱的,我明明一直尽心尽力工作的啊!我从来没有一点歪心思啊!怎么我突然就成了敌人?谁是我的同伙,谁是我的敌人,我完全搞不清楚。修建我的工程师们,都没好下场——他们明明是那么好的人。南京那个一直针对我,说我是耻辱……我们应该是同事啊。”大桥的话一开头就收不住。他是个很淳朴的人,事实上也是个年轻小伙,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够倾诉,委屈情绪便一泻而出。

“不容易,我知道的,大家都不容易。”武大也没想到自己不经意的一个问句打开了大桥的情绪开关,轻轻地拍着大桥的后背,“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啊。”实际上说这话的时候他自己心里都没底气。

真的会变好吗?

“我听说,你们是我们国家知识水平最高,最聪明的一群人。”大桥突然转向他,认真地说,“大会上你们的意见很有分量。你们是不是可以改变这个状况呢?”他的目光分外明亮,那是一种掺杂了景仰、崇敬和期待的目光。这样明亮而直接的目光武大不是没有见过,在华工刚刚出生的时候,他也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武大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了。他迎着大桥炽热的目光愣了半天,最后才迟疑地挤出几乎微不可闻的一个字:“好。”

 

他回到十八栋的家,脱掉一层外衣就倒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奔涌的是两种情绪的交锋,一者要他明志,一者要他自保。他人的期望、自己的准则和本能的懦弱交织在一起,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武大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过去的,但是醒来的时候,他站在一片花海中。

脚下是紫色鸢尾花,仿佛梅园树林底下,那里也遍植紫色鸢尾。不远处站着一个女孩,灰黑色的长发在身后扬起,似乎能感受到他的存在,她转过身来,欢快地跑过来拉住他的手往前走。武大想看清她的面容,奈何总蒙着一层雾,看不清晰。

“你是个多好的人,为什么偏偏要给自己找罪受呢?”她喟叹道。

“我…”武大不知所措了。

“嘘。不要出声。”她是布设好的温柔乡的重重天罗地网,想把他困在其中。

她的指尖停在他眼眶周围,合上他眼睛。“不看不听不说,在这里和我一起,不好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她声音里突然带了哭腔,在武大耳边轻声说,“为什么你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友人离你而去,空落下一身的病还险些把命赔了进去,值得吗?”

她的面目清晰了。武大抬头看了一眼。

——那是他自己的脸。

【哎嘿】

他应当感到惊讶,但他完全体察不到惊讶。他被剖成两半,一半是疯狂的,混沌的,一半是理性的、清明的。他在包裹住他的感觉中抓住清明的那部分,在交织的气息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想我能回答你的问题了。

“我是个高校,我的神是真理。无论怎样的情形下,我也不希望让它被埋没。比之失去信仰的苟活,我宁愿付出生命。”

“你是在点火。”她突然沉下脸,说,“这把火……可能会成燎原之势,但在那之前……你更可能会先被烧死。”

“我错过一次了,不能一错再错。”武大说,“若这把火不被点燃,又怎么知道我会不会死在火海中?”

天空是紫色的,没来由地起了一阵大风,把紫色的鸢尾花瓣卷起,温柔地将他们包围。

“祝你好运。”她在他耳边轻声说。

武大大汗淋漓地睁开眼睛,胳膊肘虚搭在眼睑上。他心里出奇地平静,也分外地清醒。阳光透过枝桠的缝隙漏进窗子里,一室亮堂。

春天要来了。


开会的预定日期很快到了。火车七点多就开,武大出门很早。

他坐在车窗边支着脑袋看窗外的景象。去武昌站要路过小东门,不巧路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亮起了红灯,他们停下等着。右转的方向他再熟悉不过,几十年前曾经萦绕着淡淡的昙花香,他从枝繁叶茂间走过,敲响一扇厚重的木门。

而他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向着相反的方向过去了。

去武昌站必须经过千家街。夏天天亮得早,天空已经碧蓝碧蓝,太阳的热力还未发挥,皮肤表层已经能感受到空气中微微的燥热,长袖被一层薄汗黏在身上,武大把袖子往上卷了一点。

路边已经有不少学生,三五成群背着书包往学校走去。他们追追打打的笑声毫无顾忌,穿入武大的耳中。中学已经复课,孩子们走进校门。华师一附中的旗杆立在校门口,还是空的,等待拉开新一周的序幕。

武大嘴角扬起一点弧度,又落了下去。

 

他们约好在站前集合。“你又是最晚到的!”华师转过头,笑着对他说。

“嗐,怪我,起晚了一点。”武大笑了笑以示回应,稍稍快走几步。

车开前只有几分钟放行李。武大举着行李箱想放到架子上,没留意突然使不上力,手上一滑,眼看着箱子就要砸下来。

另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替他托住,恰好按住他的手背,发力把箱子推了上去。武大回头,目光刚好和伸手的华工对上。“谢谢啊。”武大笑了笑。

华工对上他的目光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被烫到似的缩回手,又觉得这动作显得不合适,转而指了指里头的座位:“你坐里面去吧,我记得你喜欢坐窗边。”

“这你都记得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武大在窗边坐下,抱着自己的公文包。华工在他身边落座,把包放在了桌面上。“啊,其实你可以放桌上的。”华工说。

“不必了,我就自己拿着好了。”武大回道。华工“嗯”了一声,拿了本书出来看。武大瞟了一眼,好像是本关于哲学的什么。“你还看这个啊?”武大坐起身来看了看封皮。“是。”华工答道。

武大把头贴在玻璃上。车窗玻璃传来明显的震动。铁道底下用石块平铺,缝隙间还能看到野草生发。两侧的房屋、树木、街道向身后移动,仿佛将他们托举去北京。

他怀里抱着的公文包里放着一份文件。这几张薄薄的纸会带给他怎样的命运,又或者会让整个国家走向哪里,他心里完全没有底。他只怀着一腔热血,也只有一腔热血,踏上北去的列车。

华工侧眼看了一眼放下书,放在膝上的手挪了挪,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武大本来比他长得纤细些,身体又尚未完全恢复,被他握住的手显得很要小些。武大转头看了他一眼,手握紧了些,由他去了。

车厢在晃动,两人十指相扣,握得很紧,仿佛那上面还寄托着别的什么。


列车在快到江边的时候再一次停下了。“可能是这段时间车次比较多,过桥很慢,所以需要在这等一下。”武大习惯性地解释道,虽然他知道华工知道是什么原因。

“怎么回事啊!”旅客中不少人不怎么坐火车,纷纷左顾右盼,车厢里一阵小小的骚动。

“对不住啊,要过江的列车太多,需要等待一段时间,同志们稍安勿躁。”武桥顺着列车走动,对每一个窗户前的旅客解释。走到武大窗前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很惊讶地看着他:“您是去北京吗?”

“对,是全国性的教育工作者会议。”毕竟是在外人面前,武大不着痕迹地拂开了华工的手,客气地说,“不用‘您’了,直接说‘你’就好。”

“啊,嗯。我看报纸上说这一次的会议是要确定怎么选拔学生,是吗?”

“嗯……可以这么说吧。”武大迟疑了一下。选拔机制确实是很重要的内容,但选拔机制又不是那么简单。选拔机制的改变意味着整个教育体系从根本上要发生改变,而教育体系的改变又会牵动更多的改变……而改变是向好还是向坏,不是任何人能预测的。武大感觉自己在另一辆列车上,这辆列车上的人们,有的沉沉睡去,有的将要醒来。但前方已经是三岔口,直行会脱轨,一边是悬崖,一边是通途。他像是最早醒来的人,在拼命地冲往驾驶室扳动控制杆,却不知道自己会把所有人带到哪里去。他突然感觉到,“精神高地”上面是叫做未知的无垠的天空。

“是这样啊。”武桥似乎还想说什么,好像是被谁叫走,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急匆匆地往前跑去。武大往后一躺靠在椅背上,等待火车的启动。

等了老半天总算启动了,武大靠在窗子和椅背形成的角落处。车速不快,他打开窗,望着缓缓移动的江面。

突然,风声中杂进了几句喊声。风声与铁轨的声音把人声冲得七零八落,武大只能依稀辨别出几个字。

“加油啊!”

他的手攥紧了,手心微微出汗。“会的。”他对自己说,仿佛在安抚什么将要重新冒头的情绪。

 

“如果是这样,那还办什么‘清华大学’,叫‘清华中学’‘清华小学’算了!”会议的最后一天,听完报告之后,面对着仍然各执一词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局面,领导人终于重重地发火了。

会场陷入一片死寂。

武大前几日一直没发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断做笔记。这句话惊雷一样在会场上炸开的时候他正在记录报告中反映的状况,心情愈发沉重。钢笔在纸上重重一划,笔记本这一页破了,留下一个巨大的墨团,在纸上突兀地杵着。

周围人皆低下头,武大却直直地仰着头,直视前方。

有一瞬间他脑海里闪回无数个画面,有梅园染血的红梅,有涂满标语和油漆的老斋舍和理学楼,有台阶上淌下的红色的河。还有突兀地撞入脑海中的,一个被绑在一处庭院里,胸口正在流出汩汩的鲜血的少年。

最后是一个小孩站在离他不远处。小孩没说话,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他。

武大突然回过神来。他没有再迟疑,放下笔举起了右手。

“招生是保证大学质量的第一关。当前新生质量没有保证,原因之一是中小学的教学质量不高,二是招生制度有问题。主要矛盾还是招生制度。”武大感觉自己出奇地冷静。偌大的会场里只有他站着,他只照着自己打了无数遍的腹稿说下去:“大学的学生来源参差不齐,没法上课,就像工厂进的原材料没通过检验不能生产合格的产品一样,必须废除群众推荐、领导批准那一套,恢复高考招生,凭真才实学上大学!”

会场里仍是寂静。片刻之后,一片哗然。

领导人并没有表态。他缓缓地环视了一圈议论纷纷的众人,问道:“大家对此事有什么意见?”

“我赞成!”工学院校所在的区域最先有动静。武大转头望过去,华工举起手站起来。“我也认为,该破除‘成分论’那一套,凭借个人的本事,获得接受高等教育的资格。”

“我也同意。”“我同意!”接二连三地有人站起来,声音一片高过一片,仿佛涌流的浪潮,浪头一个高过一个,撞击在礁石上,终于蚀刻出独特的纹路。

武大先是一怔,随后却不可抑制地高兴起来,嘴角的弧度怎么压都压不下去,心里也亮堂起来。古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甚至连那句“来得及”都无暇回答了,更听不到那句“既然大家要求,那就改过来,今年就恢复高考”。他抢在手里的方向盘,那一把终于是打到了正确的方向。

他望向小孩——自强学堂的方向。这样的我,是不是你期待的样子?他问,其实更像是在问自己。

 

“并不是我有什么创见,我只是实事求是地说了几句话而已。”华工来的时候武大在家门口的信箱里取报纸,淡淡道,“我不说也会有别人说,我只是把呼之欲出的意思捅破了而已。

“说起来,这篇头版文章很有意思。”武大扬了扬手中的一叠报纸,“不如你进来坐坐,我们探讨一下。”

太阳从狮子山上升起来。狮子山背后是东湖,湖水拍打着岸边,在山石上拍击出雪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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