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武科】故年

“唔……”一线天光直直地照在华科的眼皮上,刺得他揉了揉眼睛,“我记得我拉了窗帘啊……”

他随手往旁边一搭,传来的却是青草有些扎手的触感,刺得他一个激灵坐起身。入目的不是熟悉的梧桐森林和校园景观,而是低矮的白墙黛瓦的平房。有的精致些,有飞檐,有的则墙面剥落显出颓圮的态势,甚至有些还是茅草顶。其间矗立着高高低低错落的红砖烟囱,正向外喷着黑烟。旁边是波涛汹涌的长江,江上往来船只,却不见任何一座桥梁。

多年以来仔细研读的校史瞬间流过他的脑海。华科谨慎地思考了一会,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终于挂着眼泪得出了一个十分不可思议的结论:他回到了一百多年前。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这副打扮在这里肯定很奇……”他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装束,默默地把“怪”字吞了回去。这位始作俑者还很贴心地给他换上了马褂,加上了一条不伦不类的辫子,在人群中还不至于扎眼。

“我特么谢谢你啊……把辫子的发量给我匀点,我肯定不至于天天被他们嘲笑。”华科在心里问候了把他送过来的那位始作俑者一万遍,想到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在这里安下身,慢慢找回家的方法,终于还是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穿着别扭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往山下走去。

 

他也看过不少老照片,大概晓得清末的街景是个什么样的。但是真正地走在中间又是另一般风味了。街道比他想象的要繁华得多,与现在整齐划一的市容不同,店面大小不论,招牌都是各有特色。电线杆上挂着仁丹的广告牌,附带着“神药”的字眼。他瞟了一眼一家店挂着的日历,算了一下此时是公历1900年。

华科一边走一边四处观望,想尽快摸清楚这里的环境。他正出神,突然被一个小孩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我没看路!”小孩一迭声地道歉。华科摆了摆手示意没事:“你没摔着就好,”却在看到小孩的那一瞬间仿佛雕像一样定住了。

小孩睁着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他穿着青色的马褂,满头黑色的头发调皮地翘着,只有少得可怜的几撮在脑后束成一条小辫子。瞳孔也是绿色的,整个就一活生生的武大……的缩小版。这应该就是自强学堂了。他看向他的目光澄净而天真,还是不知世事疾苦的样子。

从这个孩子到他认识的那个武大,中间发生的事情他都知道。但是这么一个天真坦率的孩子,和那个温和儒雅却从不袒露内心世界的武大,要实现一个过渡,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打击。

“你为什么盯着我看?”小孩的问话打断了华科内心翻涌上来的五味杂陈。他突然意识到唐突,急忙收回目光,“没什么。你和我一个……朋友长得很像,我刚才想到他了。”

“哦,”小孩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故意作出一副成熟的样子,“那你那个朋友在哪里呀?”

“他……”华科总不好说“他就站在我面前”,正在想怎么圆,半天没有下文。小孩以为是触动了他某处伤疤,赶忙连声说“对不起”。

“没事没事……”华科急忙解释,暗中松了一口气。倒是无形中替他解了围。

“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小孩整了整衣服,咳嗽了一声,故意作出一副成熟的样子。

华科刚想如实自报家门,突然想起来这时候连武汉市都没有,更没有华中工学院,于是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哦,我在长沙那边的学校毕业,想到这边来落脚,顺便想找份教职……”

“我长得像你的朋友吗?那我就当你是我的朋友啦!”小孩突然笑了,跑过来牵起他的手,把华科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这么大方,“我是自强学堂,你叫我自强就可以了!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你叫我华科就可以了。”华科笑了笑。反正这个时代他还没有出现,就当是胡诌一个名字。

“好!”自强开心地笑起来,也没问他这个略显奇怪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连带着华科也被感染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你说你是来找教职的?学的是什么呢?”自强学堂问。

“呃……对。”华科盯着自强学堂的脸出神半天,被他一问才反应过来。“格致。方言也会一点。但是毕业证弄丢了……”

“我这边正缺教师呢,你要不过来试试?要是考核过关了毕业证倒是没那么重要。正好空房子多也可以落脚。”自强学堂笑着说,拉了拉他的手,“我等下跟格致门说一声,让他们考考你。”

“求之不得。太感谢你了。”华科揣着不太纯的动机,笑着答应了。

 

自强学堂的家在三佛寺附近,还是传统的飞檐斗拱,一排排半圆形的房门外有通透的长廊,中间是天井式的庭院,栽着花木。

“嗯……这边有空房。”小自强指了指其中的一扇门,“呃……你要不介意的话就住这边吧。我叫人打扫一下。你先到旁边坐着吧,等下我去找化学学堂。”

“哦哦,好。真的太感谢了。”华科突然很后悔自己没多学点说话技巧。

小自强小跑着离开了。华科站在走廊中,打量着周边的陈设,顺便在脑海中默默地过了一遍这一时期关于自强学堂的知识。

当年他还在武大家里寄居的时候,见武大脸上总没笑容,便偷偷地去翻阅史书,费尽心思地找原因,想让他开心一点,却只听到一句“你根本就不懂”,他便再不敢提。没想到这些派上用场却是在这里。他不禁苦涩地笑了笑。

化学学堂跟在自强学堂的身后走来了。此时的她已经有日后的风范,不苟言笑,抱着对于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来说稍显沉重的书,毫无感情似的说:“请随我到这边来。”

华科应了一声,跟着化学学堂走进了旁边的一间课室,自强学堂也跟了进来。化学学堂用英文提了几个与自然科学有关的问题,华科也用英文一一解答。对于一百多年后的他来说,这些当时很有些难的问题并不在话下。

“好。”化学学堂整了整资料,语气稍有缓和,“我刚才提的有些问题我自己都花了好久才解出来呢。教职的话,我认为你可以胜任。”

“原来你这么厉害啊!”小自强惊叹道。

“学过一点,不怎么精通。”华科笑笑,自谦了两句。他的长处就是工科方面,自然科学虽说不算优势,却也不弱了。加之化学学堂其实更侧重于应用,正是撞上了他的专业领域。

“这还叫不怎么精通啊!”小自强睁大眼睛说,“你明明那么厉害!走吧,我帮你安顿下来。”

果然商业互吹要从小抓起……华科在心里腹诽了一下未来的武大,还是跟着他离开了。

 

毕竟是个有些资历的高校,华科对于这份工作格外上道。只是他有时会不小心讲出一点未来的重大成果,看着台下学生们一脸困惑又赶紧收住。不知道在这个时代透露未来的内容会有什么后果,一贯谨慎的华科选择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开始的时候小自强不放心他,还来听过几节课,很快便被他的能力的强大和知识的丰富所折服,课上倒是不来了,但课下一定会来找他,有什么问题都要来问,简直可以称之为粘他。华科也乐得他来粘他,顺便还腹诽了一下他认识的那个武大:要是有这只一半的粘人就好了。

华科有的时候也很好奇,小自强几乎一整天都在他的视野以内,他没有别的朋友吗?华科曾经不经意地问起,谁料小自强一听笑容就消失了,特别小声地说“你是不是嫌我烦了”,吓得他赶紧哄“没有没有我怎么会嫌你烦呢”,把他为数不多的话术都用上了。而当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的时候,突然就想明白了。

其实小自强是很孤独的吧,才会对萍水相逢的他掏心掏肺。他刚成立的时候,偌大的荆楚大地只有他一个新式学堂,旧式学堂嫌他洋气,洋人又嫌他保守。张老对他当然好,可终究是长辈。化学学堂和矿务学堂本就是锯口葫芦不喜欢说话,加上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他们估计也不太愿意和他说话,很长一段时间小自强都是形单影只,没有人向他表示友好。

他突然想到武大没来由地发的那几次火。比起武大他其实真像是温室里长大的,集五校之力有了他,又受着武大尽心尽力的照料,即便是那十年最动乱的时候,在学校师生和军方的共同努力下他其实没受什么特别大的苦。可是武大有什么?他只能独自面对。华科小时候很憧憬武大那种稳重的性格,而这种性格的代价或许就是独自经历苦难吧。

我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了?华科自嘲地笑笑,也不知道给谁看,翻了个身继续睡。

 

“我想去江对岸看看,陪我去吧。”某个难得的假日,小自强突然

武昌岸码头层云低垂,被风吹出流动的形状,江上的风有些闷热,人们排着队等待过江的渡船。此时的长江大桥还只是一个存在于人们梦中的意象,生怕惊动了它无形中的存在,连想想都不敢。

三千年来,长江上是没有桥的。

“之前化学学堂和矿务学堂过来的时候我来接他们,化学学堂说‘要是有座桥该多好’。有桥真好啊。”船舱太挤,小自强靠在华科身前被他牵着,抬头对华科说,“你说将来会不会有桥啊。”

“会有的。”华科温和地笑笑。通车的时候,还是你带我去看的呢。

“呜——”长长的一声汽笛,示意靠岸。这一侧是汉口岸,素有“东方芝加哥”之称,最为繁华。这份繁华却有很大一部分不属于中国人——这里是租界。租界的房屋与别处不同,有西洋的风格,街上行走的也多是洋人。倒也不是见不到中国人,只是大多是黄包车夫或者脚夫这样的人。

小自强到汉口来的机会并不多,他也是满目新奇地四处看。他似乎并不是把学习外语与外国人交流视为一项任务,而是本能地向往异域的文化——不如说,是他们带来的那些新物件、新思想在吸引着他。

“哎,那个老婆婆被撞倒了。”不远处有几个人在拉拉扯扯。小自强拉着华科跑过去。是一个军警,一个高鼻深目的洋人和一个缠着小脚的老妇人。老妇人抓着军警的袖口,似乎在哀求什么。那洋人对军警说了几句,军警便狠狠地抓住老妇人,重重地扇了老妇人两耳光。

华科感觉小自强攥着他衣袖的手在颤抖。

“喂!你们怎么不分青红皂白乱打人!”小自强看不过去了,挣脱了华科牵着他的手,冲到老妇人和那个军警的中间,用英文对着那个洋人大喊,“I’ve seen it!It’s you that knocked herdown.”

“What’sup?”对方显然是横行霸道惯了,根本没把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孩放在眼里。

“诶我说,你这伢真是管得宽!”一个军警凶神恶煞似的抓住小自强的衣服,另一手拿着警棍在他面前晃了晃以示威胁,“识相的就莫管老子,老子的棍子可不长眼!”他抓着老妇人的手松开了,老妇人惶恐地左右看了看,垫着小脚偷偷溜走了。

“我刚才看到了!这位婆婆才是被撞的!你这么人高马大的,被一个老婆婆撞倒,谁信啊!再说,在我们的土地上打无辜的百姓,你不觉得羞耻吗!”小自强倔强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瞪着那名军警,眼中满是怒火。

“你——”军警恼羞成怒,棍子高高举起,马上就要打下来。

这一棍子下去成年人尚且扛不住,更何况小自强一个孩子?

“跑!”华科突然冲过来,一把把小自强夺下来护到身后,没提防自己背上挨了军警一闷棍,闷哼一声,差点咳出一口血来。管租界的军警打人根本不收力,打死了也没在怕的。华科根本顾不上疼,抱起小自强赶忙逃离。那名军警骂骂咧咧了几句,追了几步也就放弃了。

 

“衣服除了,我看看。”终于回到学堂,小自强慌慌张张地问华科。华科连声说“不用不用”,小自强还是执意要看。

“对……对不起啊,让你受伤了……”小自强看着那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淤青倒吸了一口凉气,面上是泫然欲泣的表情,“怪我多事……”

“你没错。”华科捋了捋他满头翘起的头发,温和地笑笑,“看到了还不管才是错的。我换件衣服,你先出去等等吧。”

 

小自强闷闷不乐地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华科换完衣服出来坐在他身边,也没有揽着他,只是安静地陪他坐着。日头渐渐沉落,天色由火烧变为黯淡的玫红色再沉入深蓝,月光沉默地倾落,空中显露出银河的光辉。

“我有的时候很讨厌自己学的东西。”小自强喃喃自语,“那些人从外面来,变着法儿地掠夺我们的东西,杀害我们的同胞,还想方设法地抹去我们的文化……”他裹了裹紧外衣,“可是他们带来的那些真的很新,很好……我很向往。我不知道这样一种向往是不是对我们本源文化的背叛……”

“向往更新更好的事物是人的本性嘛。”华科很少扮演这种长者的角色,思考半天只能翻来覆去地说车轱辘话,“你的心还是站在国民这边的,没关系啊。”

“可是我传授知识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小自强略微抬了抬头。后面的话他没有接着说。旧式学堂的敌视,“假洋鬼子”们的轻视,普通民众的不理解,对于年纪尚小的他来说几乎无法承担。

“你是学校啊,守卫真理是你的使命。”华科说,“知识、信仰、理念、思想,都是永存的东西。薪火相传薪火相传,传的不就是这些?传递的过程,也就是一种坚守。”

“可是我这么弱……”小自强看着自己的掌心,“真的能做到吗?”

“这可不是好勇斗狠的那种强啊。坚定的信仰与不懈的追求,本就是一种强大啊。”华科轻轻地抱住他,“你会变强的。”这些话都是你对我说过的啊。你会以一个庞大的城市为名,你会是一个国家有希望的证明,你会在无数次遍体鳞伤之后仍然抱着不死的理想前进。

周围的场景突然开始扭曲。华科来不及惊异,场景已经飞速切换得他不认识了。华科头疼得快要裂开,狠狠地敲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终于隐约记起这大概是到了东厂口——现代的阅马场了。

周围还是学堂的样子,只是空无一人。纸张文件散落得到处都是,有半本日历歪歪斜斜地挂在墙上。华科抬头看了一眼:辛亥年……

“自强……不对,方言学堂!”他一个激灵猛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在走廊间来回穿行,没提防被一个歪斜的板凳绊倒,手擦破了。疼痛使他清醒过来:到哪里去找他?总督……总督府!

好在街道格局变化不算大,凭着他的记忆还是能找到总督府的。从正门里肯定闯不进去,华科想了想,从围墙上翻进去了。

总督府的院子里站了几个持枪的人。另一边有个人被绑着,清瘦的少年身形,头发散乱,脸上身上都是血迹,神情却是冷静而倨傲的,仿佛被枪口指着的并不是他,而是那些持枪的人。

华科落地的动静是有些大的,但这些人似乎根本看不到他。他们簇拥着一个穿官服的老者,枪口指着对面那个被绑着的人。

尽管身形有所改变,华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人。不是武大——现在还叫方言学堂——又是谁?

“连公开都不敢,随便给我扣个帽子就想秘密处决我,手段够绝啊。”方言学堂嘴角微微上扬。

“死到临头了,你还是不知悔改啊。”一个穿官服的老者瞪着他,冷冷地说。

“我?我有什么要改的?‘学风不端’吗?”方言学堂仰起头,免得额头上流下的血流到眼睛里,笑得更加明朗,“说到底,你们是怕了吧。怕科学,怕实业,怕我传达的思想动摇你们的座位。”

“开枪!”老者头上青筋暴起,挥手下令。

“不要!”华科冲过去。子弹却穿过了他的身体,打在了方言学堂的左胸处。他眼中的光熄灭了。

华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一瞬间方言学堂,持枪的人,穿着官服的老者,总督府院子都消失了,只留下他,和一片空白的世界。

华科感觉自己仿佛浮在一团棉花里。他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记得武大的左胸处有一处枪伤一样的伤疤,他曾经问过是怎么回事,武大只是毫不在意地拢了拢衣襟遮住,用一句“忘了”搪塞过去了。想来便是这个时候添上的吧。

武大总是很难把自己和自强学堂联系在一起,他说是记忆不清晰了。但会不会是那段记忆太过痛苦,武大选择性地遗忘了?

从他心口涌出的血和六月一日台阶上的血和在一起,和八月二十四日的记忆的颜色重叠。武大的教四前面有个亭子,他读过碑文也看过相关的史料,那字里行间的血泪,到了今天才勉强看清一个边角。

华科的内心出奇地平静,只是泪水抑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涌出。

 

“华科?你怎么了?”华科猛地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武大焦急的神情。见他醒来,武大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拍了怕他的脸,“你刚才吓死我了。突然就一直流泪,还怎么喊都喊不醒。”

华科愣愣地盯着武大的脸,突然一伸手,紧紧地抱着他。武大一时没反应过来,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华科死死地按在胸口。

“我刚才做了一个好长的梦……在梦里遇到了……过去的你。”过去的他怎样,华科没有接着往下说,因为嘴被武大捂住了。“梦醒了就让它过去吧。”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清清浅浅地照亮整个房间,“你看,花都开了。”

梅园遍植红梅,此时到了全盛时期,一枝开得正盛的花枝调皮地跳进窗户,仿佛红色流淌在窗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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