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华师一中心】博雅

她穿着冬装校服背着书包,在民族大道光谷广场密密攒攒的人群里费力地挤上915。坐810可以去北门买杯一点点……哎算了算了,今天来光谷玩已经喝过奶茶了,一天只喝一杯,一杯!而且,从华丽环保工业园走到教室还要好远,915下车就能从南门进教室,可以多做两道题。她盘算了一下,还是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810。

915车次少,人也相应地多。她贴在后门的玻璃上,每回上下车还要先下车让别人下来才能上去。915路过了几个姐姐的家,随后在汤逊湖北路停下。她长出一口气跳下车。华师一的校服款式很低调,似乎不想让别人轻松地知道自己的名字,冬装校服上只有一个小小的校徽,运动服外套上则是排得故意让人看不清的蓝色的英文。但她还是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哟,这伢是华师一的。”声调里带着明显的艳羡。

原因无他,马路对面的校门贴着深红色的瓷砖,上书七个金色的字,因为年代稍久已有些氧化:华中师大一附中。

 

六十多年前这里还是真正的农田,她也不叫华师一,也不住在这里,而是市中心的千家街上一所工农速成中学。更早一点,她不在千家街,在昙华林,一个名字很美的地方。

早年的记忆不太清晰,只记得昙华林的房子比自己大很多很多,因为年久失修下雨天有点漏水。由于仓促建校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前辈们不让她多走动,又怕她无聊,在窗前摆了一盆昙花。

下雨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侧着脸数从房顶间隙滴落的雨水,一滴、两滴、三滴。雨水打在昙花的叶面上又滑下,把水泥地面洇湿一小块。

昙花的萼片是红色的,花朵是白色,花蕊白里带黄。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晰是因为开花那天前辈们特地允许她晚睡——平时是绝对不可以的。昙花开花是萼片先从外面展开,再是里面白嫩的花瓣打开吐出花蕊。夏夜月光皎洁,蝉声四起,潘主任把她抱到窗台,鼓励她近距离碰一碰昙花。她怯怯地伸出手,却不敢碰一下。这花太纯洁太无瑕了。

第二天早上她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昙花,却发现昙花已经合起,颓丧地耷拉着花朵,已呈现枯萎之势。她哭着去拉潘主任看是怎么回事,潘主任无奈地笑了笑:“傻孩子,昙花就是这样的呀。用一生的时间生长,只换取几个小时的美丽。有个成语叫‘昙花一现’,你有没有学过?再去看看书。”

昙花的生命就是这么美丽而短暂。她胡乱用袖子抹了抹眼泪,盯着昙花垂落的花朵出神。

“不过,即使枯萎了它也很有用的。”另一位前辈——她已经记不清他的名字——站在她身后摸着她的头说,“可以做汤,哈哈,你没想到吧。”

她那天晚上真的喝到了昙花做的甜汤。作为难得的加餐,里面放了红枣枸杞等等,还放了糖。昙花被撕成大小一致的一片片,在汤碗里盘着,香气一如既往,只是早就变软透明,看不出鲜活的痕迹。

事实上以他们的尴尬地位也确实不可能活太久。她不止一次地听到大学们说中南工中教出来的学生素质低,水平差,进校了还要重新教。武大这么说,中原大学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她确实难过,但也无话可说。大学们的背后是数十年悠久的办学历史,是无数灿若星辰的名字和他们联系在一起,随便拿出来一个都足以令人敬畏三分,有着足够的底气和实力。而她只是一个校舍都没修好,第一届学生还在中原大学里面开学的新学校,哪天觉着教学质量不行给撤销了都不令人意外。

可培养她的前辈们不这么认为。

“你要记住你将是华中地区基础教育的精英。”潘主任这么说,赵前辈这么说,郎校长也这么说。当时她尚且年幼,乖巧地抱着潘主任的手臂,尚不知这句话的分量。

我怎么会是精英呢?她躺在床上,把自己细细的手腕举到面前,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几乎透明。怎么看也不像是很强大的样子。

他们为她争取来令一些大学都眼红的经费,她抱怨交通不便影响工作,立刻便派人从国外购置汽车。武汉本地的优秀教师不够,他们从广州调来最好的老师。她开始不习惯,听不懂岭南的口音,时常闹着不要再学了。潘主任慈爱地任她打滚哭闹用小拳头打自己,语气却不容置疑地坚定:“必须得学。”

她记得她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潘主任的大手牵着她走进教室。小姑娘个子矮,站在小板凳上才能露个头。台下是大她几十岁的中年人。这些人大多工作经验丰富却文化水平低下,送到她这里来是来提高文化水平的——说难听点,镀金。他们一看讲课的居然是个小女孩便不依了,高声咒骂着要离开这里,吐出不干不净的话。这些人最自大,容不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一丝一毫的冒犯,而找个小姑娘来讲课在他们眼里则显然被划为“冒犯”这一类。

中南工中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哭都忘了,愣愣地站在讲台上。潘主任见状,叹了口气,安静地走到教室最后的空位坐下,又站起来喊了一声:“老师好!”干部们愣了愣,都安静了下来,也跟着潘主任起立,规规矩矩地喊“老师好”。领导都起立了,谁还敢造次。

中南工中还是没反应过来。潘主任又提高了音调:“老师,请问我们今天学什么?”她这才反应过来,慌慌张张地翻书:“今天我们学……”

她确实聪明。什么东西教一遍就会了,头一天上课尚且胆怯不敢说话,第二天再走上讲台就是另一个人,自信而得体,有条不紊地讲着知识点。台下的学生也对她服了气,认认真真地听她讲课。

或许我也可能是精英呢!她在台灯下写着教案,兴奋地想,顺手剥了一颗奶糖塞进嘴里。

 

后来,潘主任牵着她认识了一个大姐姐:“好的学校需要好的老师,从今天开始由华中师院来教导你。”大姐姐微笑着俯下身到和她同样高度,她则礼貌地说:“姐姐好。”精英要礼貌,要大方得体。

借此机会她仔细打量了一下她。大姐姐面容温和,绿色的短发齐齐整整地垂在耳畔,头上一簇桂花。袖子和一般的衬衫袖不同,做成泡泡袖的形状,比一般的多几分俏皮和精致。连衣裙上缀着蝴蝶结,穿着白袜和小皮鞋,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蝴蝶结。她身上有若有若无的香气,工中想起香妃的传说,原来并不是虚构。

原来别的女孩子是这样啊。中南工中无意识地拽了拽自己白衬衣的下摆,蓝色的布裙,无端生出了些自卑。

 

她知道这个大姐姐来头不小,曾经的文华书院,华中大学。长辈们包括大姐姐自己都避而不谈,但她总能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找到一些痕迹,或者从旁的口中听到一些鸡零狗碎的片段。

她想起一些没有人知道的事情。那天她趁着无人悄悄溜出去,好奇地东逛西逛,无意间撞进了一处老旧建筑。

这处建筑风格与别处不同,是西洋的教堂风格,透着神圣而严肃的气息,令她的呼吸都凝滞了一下。她小心地摸索着,摸索到木质的地板木质的桌椅,皆乱七八糟破败不堪,有的挂着蛛网。一不小心被一根凳子腿绊倒,扑起一片灰尘,呛得她狠狠咳嗽了几声。她抬起头,看到罗马式的屋顶上镶着彩色的玻璃,有些已经碎了。它们像破碎的眼睛盯着她,投下来的光线光怪陆离之间还仿佛有笑声,天真的恶毒的快乐的诡异的。

她吓得立刻逃离了现场。回到家之后问前辈们那是什么地方,他们只说是文华公书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细节来。

她去图书馆的时候特意留了个心眼。书上说那是第一家公共图书馆,是由传教士创建的。曾经的文华书院,文华大学,私立华中大学,现在的公立华中大学。性质腐朽落后的教会学校终将黯然退场,留下的必定是焕然一新的样貌。别人这么说。

尽管早被预置了这样的意识判断,可是她感觉她读到的华中大学并不是凶神恶煞的老巫女。书中的她一袭长长的黑裙行走在昙华林西洋教堂风格的建筑和葱茏的草木之间,步步生花,缀着的白色的花边仿佛盛开的昙花花瓣。

她心里的价值判断告诉她不要相信这表面上的美好,心里一定是腐朽的,正所谓败絮其中。她深信敌人是丑恶的,朋友是善良的,可是文华说,我爱的恨的众生都很美。

在华中高师温和地和潘主任交谈的时候她悄悄盯着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一毫华大的痕迹,未果。她现在真的是焕然一新了,作为“改造成功”的正面案例,被前辈们骄傲地挂在嘴边,写在报纸上。除了同样的长相,她活活泼泼地行走在昙华林有些破旧的街道上,身边的一切刻着的是她的过去,又好像和她没有什么关系。如此看来倒显得工中老成了些,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年长的那个。

当中南工中——现在的全名是华中师范附属中南实验工农速成中学——拿到华师写给她的学生守则,看到一条条下来的“要顽强不懈地学习”“加强各方面的锻炼”“克服一切个人主义的打算”等等,其实是有点失望的。

 

知道撤销各地工农速成中学的时候她并不意外。她想得到的难道那群饱读诗书又经验丰富的老头子想不到么?大学要合格的中学生,中学要奉上合格的中学生,而他们这些学校的先天缺陷就注定这一目标不可能实现,消失是迟早的事。

不知是什么原因,她接到的通知并不是要她关停,而是改组为普通中学,也抹去名字里的工农二字。或许是砸下的沉没成本,或许是前辈们的暗中努力,她不知道,也不想管。她只是听话地签了个“收到”,在落款处写上“华中师范学院第一附属中学”。

宣判的时候交附和复附倚在一起无声地哭泣,她站在一边瘪了瘪嘴想哭,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眼泪来。看了看他俩泪流满面的样子,她突然无端地生出了一些厌恶,对包括她自己的他们。

你们哭什么?死的又不是我们,哭成这样难不难看?庆幸尚且来不及。我又为什么想哭?我活下来了,活得还挺好。我应该笑。她扯了扯嘴角,想想自己勉强挤出来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她想起华师的书架里层夹着一张黑白的照片,上面的少年形容尚幼,穿着前朝的服饰,由于年代久远,加之当时技术不发达,人脸已经相当模糊,隐约能看出现在的武大的轮廓。放这么隐秘肯定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当然不会傻到主动问华师。她凭着记忆把照片画了下来,想了想自己比较熟的和武大关系最近的就是华工,于是悄悄把华工约了出来。华工看了一眼,说:“是方言学堂。”

“那是谁?你说。”她问。毕竟不是高校,她对前辈们的过去没有太大兴趣,是以这方面所知不多。华工便同她讲了讲这方面的事情,完了添了一句:“你别乱说啊,武大他也不愿意我知道这些。”

“放心吧,我和大伙也谈不到这上面去。”她笑着说,“谢了啊。”从自己兜里抓出一半糖果来递给华工。

自强学堂,方言学堂,是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他和其他的新式学堂走在当时的前端,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在一场风暴中黯然退场。退场的有些成了大学,有些成了中学,有些则整个湮没了。

我们工农速成中学也是这样的,特殊历史时期的特殊产物。现在是退场的时候了。

工作人员看她站那里半天连口水都没喝,也心疼这么小的孩子就要经历这些,给她倒了杯水。她道了声谢接过来,清澈的水让她无端想起了那天的昙花甜汤。昙花煮出来是金黄色的汤,昙花则在汤里盘桓着,花瓣变得透明而疲软,失去了生机,发挥着余热。我就是这朵被煮烂的昙花。

他们从出现到宣告撤销统共也就九年。她则只有五年,是真正的昙花一现。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头上不是无遮无拦的天空。她在一架巨大的机器里,而四肢和头是齿轮的齿,小小的五齿齿轮的中间被钢轴穿过,固定在早已安排好的位置上。她抬起头,天色不是蓝色的,是火烧云一样的颜色。天空或许也只是机器的外壳。

我们在哭我们自己。她想。

 

改组的过程她不想再提,只记得三年里不间断的手术痛不可忍。奇怪的是即便痛成那样,她也没有流泪或者叫出声,只是咬着牙直直地瞪着天花板。医生说没见过这么坚强的孩子,连连称赞。她艰难地笑了笑,满身冷汗。

“恭喜啊,第一批省重点中学!”她以全新的面貌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几年之后了。“这一批里面你是最年轻的一个了!”职工们热情地说。她被簇拥在欢欣的人群里总觉得有些恍惚,不知是被突如其来的荣誉砸昏了头——也不能说是突如其来,应当是实至名归——还是因为生理上的饥饿。

粮票早就不能兑到足够的粮食了。食堂为了多做点饭,发明了一种叫做“双蒸饭”的东西:先加水把米蒸成饭,再加等量的水再蒸一次,就能做出双倍的饭来。就连这样的饭也不能每日供应,于是又有了菜叶和所谓“三合粉”做成的糊糊。这东西是苏联拿来喂牲口的。

她盯着碗里的糊糊出神:苏联的牲口吃这个,我们也吃这个,难道我们是苏联的牲口吗?不对,这个三段论有问题。那想点简单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大桥的建成,北方大国的背叛,调动了全部热情的炼钢,和突如其来的饥荒。啊对了,还有一批新学校的建成,我也算是前辈了。她觉得头疼,自己的身体跟不上自己的思考速度了。

学校里的矛盾开始多了起来,而导火索往往是最简单的需求:吃!每天都能见到学生因为分饭不均匀而打起来,她最开始还会调停,后来也只疲倦地挥挥手示意他们自行解决。十几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也在忍饥挨饿。后来他们自己想办法,轮流不吃,这样每天让一个人吃饱。

有个中午她从学校里跑出去看电影,放了很多次的片子,《甲午风云》。那时电影票只要一毛钱一张,因为实在没什么人有闲心去看了。填饱肚子尚且困难,哪里有工夫管这些。电影场里人很少,一个个都无精打采地垂着头,面有菜色。

她旁边坐着一个中学男生,似乎是华师一的,看到她愣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地打招呼:“老师。”

“下课了嘛,出来看电影没什么的。”她摆摆手,笑了笑,“我是很开明的,甚至你要觉得某节课没用我都会给你批假条的。”

男生放下心似的转过去,肚子却发出了恰到好处的“咕”的一声。她愣了愣:“怎么着?学校不是刚过午饭时间?你今天没吃饭?”

男生尴尬地笑了笑:“啊是,今天恰好轮到我不吃饭了……感觉学也学不进去,就出来看看电影,吃‘精神食粮’。”

“哎呀你该早说,早说我就请你吃饭了……”她揉了揉眉心,“不过现在也没有哪里能买到饭……你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嗯对,大伙轮流不吃饭,这样每天总有一个人能吃饱。”男生说,“我听说我们学校还算情况好的,有的学校更糟糕。”电影场内暗了下来,他便不说话了。

她听说过学校里的情况。学校有华侨班,有些同学饿得受不了会托国外的家人寄食物过来,但是又能撑得了几天呢?她有时候担心这些同学会因为与国外的联系被卷进一些不必要的风波,想找一些学生谈话,看看他们面黄肌瘦的脸又只好叹口气作罢。学校其他的时候吃的是掺了糖精的玉米坨坨,非常硬,很难消化。上课常常有人缺席,问原因,说是“消化不好,肚子疼,在寝室躺着”,也没有办法。

也偏巧就是这个时候,组建空军滑翔班的命令下来了。首批16所中学名单里有她,也是湖北省唯一的一个。

“其他学生饭都快吃不上了,我怎么办?”她冷笑一声,等办公室里人走光了,一扬手把文件丢到地上。

“这是荣誉。别人想要还来不及呢。”华师好脾气,哄女儿一样说,“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你也得听。”

“我知道,发泄一下还不行啊。”她乖乖地蹲下,把散落的纸张重新收拾起来。她的潜意识在驱动着她无条件服从并做好,“我每回喊我不复习了,哪一回真不复习过。”

可话又说回来,谁没有向往过飞上天空的那一瞬间。所以苦是可以吃的,气是可以受的,所有的委屈都可以在风中得到消解。工中的名字已经成了历史,她和别人一样了。她白天给文化班上课,晚上又给滑翔班补课;她把两条辫子盘起来,骑着一辆28式自行车风雨无阻跑行管局。由于个子太小,车太大,她骑车的时候摇摇晃晃的,几次险些撞到电线杆或者树。有些办事员还是有些爱答不理,所幸更多的同情她年纪小,并不过多为难她。她就是这么找关系要来柴油发动机和当时很缺的副食品、煤炭,航校也终于像样地开起来了。

航校用的是滑翔机,乘风而起,风止而落。她和第一批35个男生在南湖机场训练的时候,一个接一个乘着滑翔机体验飞行的感觉。轮到她的时候她戴着护目镜,入眼是湖光山色烟波浩渺,烟波的边缘镶着绿色的黄色的田,流云触手可及。俯瞰的时候脚下仿佛空无一物,却又被无处不在的风托举着,仿佛真正的飞行。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

 

刚刚走进校门老人机就响了,是华师邀她去昙华林。“我上午刚刚从光谷回学校呀!”她说。其实她想去。

“那有什么,玩一天没关系的,劳逸结合嘛。”华师在电话那头笑笑,“你一个月没离开学校超过五十米,我看你都要长草了。”

你不是不喜欢我去那里吗?她把即将出口的话努力地咽回去,最后出来的是一个单字:“好。”然后直接穿过教学区到北门去坐公交。一列高铁从旁边的高架上飞驰而过,盖住了钟楼的午间报时。如果不修,她本来可以直接坐地铁。

坐810到广埠屯,华师在地铁站口等她。她今天扎了两条小辫子,为短发添了更多的俏皮。茶色的风衣下灰格子的短裙,黑色裤袜包裹的腿伸进小巧的靴子,围了一条有些旧的红色围巾,得体而可爱。华师一挠了挠头发,想起自己早上起来随便拿水往脸上泼了两下就出门了,顿时自惭形秽。头发也戳着。

她们刷卡进站,安检的小哥穿着玫红色的制服对她们笑了笑,她认出他是二号线。二号线作为第一条真正的地铁线路当年也是众星捧月,有一家报纸甚至为他开辟了专栏,他作为武汉经济发展的代表,登在首页。后来串起三个火车站的四号线,三号线七号线八号线六号线等等开通之后,他的光环就渐渐黯淡下去了,甚至时常被怒骂运力不足。现在他依然在这里热情地招呼乘客们,载着他们每天的生活忙碌而快乐地奔跑。

“你渴不渴?我们去买杯喜茶吧。”从地铁口出站,华师指着街边新开的“喜茶”说。昙华林旁建起了商业区,高楼大厦拔地而起直至云天,摇篮似的把昙华林放在臂弯里,守着不愿意醒的梦。

只要没人看见就是零卡路里。“好的,多肉葡萄。”她站在门外等华师,能看到花坛里钢板布景的背面,做成教堂一样的形状,正面印的是文华公书林和文字介绍。

昙华林少有车辆,地面是青石板。十四中在这里。十四中年岁比她大得多,曾经也是“第一中学”。十几年前这里有个学生转学到了她那里,高考考了北电,前两年刚刚靠演戏大火。仁济医院对面是懿训女校,以前有许多和她一样的年轻姑娘说说笑笑地进出,现在架起了挡板,里面被烟火熏黑的墙上挂着衣服,这里还住着几户人。仁济医院墙上的月季已经全数凋谢,她走在华师身后,想象着穿着修女服的她揣着剪子去讨几支盛开的月季放在窗台上。

昙华林也算是她最初的家,她却不太敢在华师面前过于放肆。华师在这里的年月比她的岁数还要多,她才是这儿的主人。只待了区区三个月的华师一规规矩矩地走着,保持着两米的距离。就像她从来不问华师的过去,倒不是真的不好奇,只是保持着一种叫做敬畏的感觉。

华师却没有什么感觉似的,反而停了步子过来挽她的胳膊,指给她看:“你看这边原来是体育馆,比现在桂子山的要小很多,但是很漂亮。现在已经改成展览馆了。”

“这边,是仁济医院,是教会开的,我以前时常去要几枝花回来,我记得你小时候笨手笨脚的,有一回还不小心把花瓶弄翻了。”她笑了笑,“我也没想到,当时看上去那么憨的一个孩子,学业上倒是披荆斩棘。”

“这边是花园山,上面是一个教堂。这边,修士们的住所已经被改为咖啡厅了。当年的话,这里也很热闹呢。”她语气轻松,像是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没关似的,又确实是每件东西都与她有关。她像是一条小溪活活泼泼地穿行,在她们——或者只是她的过去中间穿行。

手上的奶茶正好喝完,走得有些远,她们钻进路边一家咖啡厅稍事休息。这家店墙面上是各种涂鸦,陈列架上则是花样繁多的相册、明信片之类,旁边的小房间则是堆到天花板的书,室内洒着暖黄色的灯光。吧台边有一只柴犬憨憨地笑,华师一怕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没关系,它不咬人的,你可以试试捏它的脸……”里面有个人正走出来,笑着对她们说,又陡然惊讶:“是你们啊!”

“好巧啊!”华师抬头笑了笑,“怎么你也来了?”

武大伸手摸了摸华师一的头,转头对华师说:“这家店是我们校友开的,我来看看不为过吧。”他今天穿得比较随意,外面套了一件灰色的风衣,露出一点衬衫的领口。

“你是来看你写真的吧。”华师反手指了指后面的一桌子明信片,挖苦道。

“这样吧,你们喝啥,算我请。”武大转过身去研究菜单,华师一蹲下身研究阿柴。柴狗对着她憨憨地笑,她伸手捏了捏柴犬的脸。或者阿柴的笑也不是真笑。

“气泡水吧,糖分没那么多。”华师戳了戳华师一的头顶,“这小孩今天两杯奶茶了。”

“姐,我觉得在甜食上你没有比我好到哪去。”华师一无辜地眨着眼睛看华师。

“哈哈,她还是这样。”武大故意无视了华师抽搐的嘴角。武大挑了樱花气泡水,粉色的液体盛在塑料杯子中,杯壁浮满气泡,表面上漂着一朵盐渍樱花,折皱的花瓣在水中渐渐散开,还保持着盛开的形状。

华师坐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武大握着杯子倚在桌边和她说话。比之小时候的记忆,武大的眉眼要温和很多,棱角没以前那么分明,话语也没以前那么锋利,和和气气的。曾经的“四大名校”之一跌落一级,不再那么锋芒毕露却也延续了一贯的精气,像是水中重新绽开的八重樱。

想来华师也是这样。早年她还不太会做师范,待她常常太过严格。后来一点点地磨,一点点地学,性子越磨越温和,华中大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华中高师,华中师院,华中师大。

她走到门外小花园想看看蓝莓植株长什么样,低下头的时候却清楚地听到屋内的声音。

“你为什么带她来了?”武大问,“我记得你很不高兴她知道这些。”

“已经过去了。”华师的话音平静不起波澜,“她总要知道的。你别忘了她们什么都学,记载白纸黑字地摆在那里。与其让她自己摸索,不如我给她讲讲。现在讲这些,总不会被抓起来吧?”

“她会接受不了吗?她和我们不一样,她要是知道她坚信的东西并不是白璧一块……”

“她比我们想的懂得多。”华师笑了笑,“58年我从手术室把她领回来的时候,地上的布全是血……她躺在床上,被单都看不出凸起,只有眼睛是亮的。她能懂的。你呀,还是老把这些孩子当孩子,别忘了他们也有六七十年了。”

“你现在越来越是一个师范了。”武大说。

“我本来就是一个师范。”华师说。

听墙角的华师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衣服下面是一条伤疤,是三年间的不间断手术留下的,像一条恶心的肉虫子。她这样的个体可以用一点稀薄的灵力隐藏,她也不吝于隐藏。

潘主任在她们见面之前给她看过华师的照片。青年女子站在一面墙的昙花前,绿色长发倾泻到腰间,一身黑色的长袍,怀里抱着厚厚的书,面容沉静。见了面却是个剪了短发、穿着泡泡袖的裙子,笑意盈盈的姑娘,看上去比她还要活泼。她后来再也没见她穿过,好奇问她为什么不穿照片上的裙子,华师笑说觉得太沉闷不好看。

华师折起长袍放到柜子底,换上可爱得有些过的花裙子,是妥协,从而能够安身立命。她后来和几个老师一起为滑翔机盖上油布的时候,穿上军服改成的芭蕾舞服装——她身体发育不明显,穿上很明显大了一圈——在脸上涂厚厚的油彩的时候,感觉自己不是在被覆盖,而是从一层壳中脱出来,出来的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她其实也想做个像女孩子的女孩子,会偷偷地染指甲,把头发绑成各种各样的花样,在荷塘边的时候会因为淤泥有些不情愿下水,坐着采莲船小声唱“采莲南塘秋,莲子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荷塘里见不到人,只能听到渺茫的歌声和笑声。

她带着一身泥从荷叶底下钻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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