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江湖夜雨】沧海

在那些人眼里,武大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照常地工作,到了点睡觉。只是同济医来看他的时候体察到他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这种精神不是来源于身体的,而与内心世界有所关联。换句话说,就是他的眼睛里没有光了。

“你看我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对吧……除了工作。”武大披着衣服,手里批着文件,头也没回,明明是笑着说却无端听出了悲凉,“你是不是觉得我挺没用的?谁都护不下来还把自己搞成这样……”

“别瞎想了,想太多对你不好。”同济医也不知道怎么说。说这是大环境的错像是说他没用,但也不可能说是他自己的错,最后只能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关怀。

华工还是不放心,偷偷找同济医打听过几回。

“说实话,他状态很不好。”同济医摇了摇头,“我也没办法,感觉他这个状态更多是来源于心境……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帮他。”

我竟然还对他说了那样的话。华工绞在一起的手在微微发抖,手心被汗浸透。

 

事实上华工过得也并不舒坦。真的有谁能置身事外么?他自己也被铺面而来的风波裹挟着。先是武大化学系的事情波及到他这边有人来调查,再是学生也被煽动,分裂为不知道多少派斗来斗去,教授们校长们都被挂上牌子或者戴上高帽子,而他一人怎么挡得住,也被人潮推倒在地,给反剪了双手带着巡游示众。后来就是不断的斗争,再就是lg、下放,仿佛犯人一样。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有天突然有人命令他们去看华师一文艺宣传连的表演。“这个连队可是先进分子的典型!中学生能演全场《红色娘子军》,还能自己组建单……单什么?单管制的乐队!哎呀,还是这些孩子厉害啊!”委员会主任激动地说,“就在千家街上。”

华工坐在暗影处——他们这些被打倒的对象没有权利坐在前面,坐前排的都是那些积极分子。“开始了!开始了!”他们在前排激动地喊。

《一块银元》、《红色娘子军》、《火车向着韶山跑》……常规节目也能引得一片喝彩声。华工没认真看,也就是机械地跟着别人鼓掌。

“下一个节目,独唱《语录歌》!”充当主持人的小同学报幕。女演员缓缓走上台站定。华工一抬头看到女演员的脸,呆住了。

上台的正是华一本人。她穿着一身仿军装的棉服,面上涂着胭脂,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旁边一个男同学拉手风琴给她伴奏。她开口唱了。小时候武汉的学校聚会时他俩总被迫表演节目,华工是听过她唱歌的,唱得确实不错。但她今天的声音很是嘶哑,根本不像是以前的嗓音。歌词只有三句,重复了三遍,听起来甚至很不符合乐理。但她好像没有感觉似的,照旧激情澎湃地唱。

一首歌唱完,掌声四起,华一很淡定似的鞠躬谢幕,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随后便走下台到幕后去了。趁着看管他们的人鼓掌的时候,华工寻了个空当,溜走了。

他把帽檐低了低,从后台杂七杂八的人中间穿过,终于在一处帆布和板凳堆起来的角落里找到了她。她正在解开发辫,余光瞟到华工,神色一变。

“你怎么来了?”华一有些惊讶。

“看,先进分子不想和我这个被打倒对象接触了。”华工皮笑肉不笑了一下。

“我是怕你跑出来被发现回去被罚得更重。”华一不屑地撇了撇嘴,“什么事?”

“你居然会演这样的节目。这身衣服和打扮不太好看啊。”华工戏谑地说。

“是不好看,所以呢?”华一转过身来,似乎并不想跟他开玩笑,“你也看到了吧,他们创办我们有多快,杀死我们就有多轻松。你知道建一个学校只要三个月毁一个学校只要一天吗?工农速成中学,当年全国各地到处都是,一个文件下来就通通要改。书里只说一句‘完成了历史使命’,你知道改组是什么感觉?运气好一点的,像我转型当了普通中学,运气不好的,死了。”

“这和你打扮成这样,唱语录歌给他们听有什么关系?”华工打量了一眼她的装扮。华一论长相属于清秀型的,五官比较薄,一看就是中学生,其实不适合化妆。而她穿着不太合身的演出服,用的劣质油彩下了台已经有些剥落了,仿佛开裂的墙皮。

“起码这样顺着他们的意,我能活着。”华一伸手摩挲着牌坊一侧“工农速成中学”的牌子,十几年前她就不叫这名了,“你该成熟一点,无论我们多厉害,一不顺从还不是有多快死多快。论学术论思想,武大够厉害了吧?一抵抗还不是给整得半死不活……”

“你顺着他们的意,那潘梓年呢?”华工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她。武大的事情一直是他心头一根刺。

“嗬,你又好到哪去了?最开始等着武大出头吧?查谦校长出事的时候在你学校里面吧?你怎么就没护住他呢?最后让武大给你收拾,拖着那样的身体?”显然是被踩中了痛脚,华一也不管什么父辈的情面了,反唇相讥道。她原先虽然调皮却也算通情达理,不知道现在怎么也这么咄咄逼人来。

“你……我们俩都冷静一点,”华工努力地深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互揭伤疤吵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到你家天台上面去吹吹风冷静一下。”

“……行。”

 

华师一忘了穿袜子,走上楼的时候华工能看到她脚腕处的烧伤痕迹,松松的裤脚遮不住,伤疤的表面泛着灰红,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扎眼。袖口里也可见灰红的颜色。

“是隔壁化研所的火灾?”华工站在她身后问,“诗诗姐说你的学生当时去救火了。”

“……知道就别问了。”华一的背影停顿了一下,“算了,说说也行。我当时站门口拦着叫他们不要去,没人听我的,我只能跟着一起冲进去确认他们有没有事……有两个同学出来的时候烧着的房梁倒了,我推了他们一下,就这样了。不过,还是有人没救到。”

华工也听说过那场火灾。四名军人丧生,居民自发救火,两人一组没有任何防护往外抬装着甲苯油的桶,民众中有三人重伤,都是中学生。他一看那个研究所的位置就觉得很熟悉,没想到真是她。

过分火热的内心,太天真,太淳朴,也太容易被煽动,太容易飞蛾扑火。

“关心我之前,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华师一随手在拐角处的柜子里拿出一把剪刀。华工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我又不是要砍你,你那副表情干嘛?”华一不禁笑出声来,华工怔了一下,也笑了起来,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消散了。

主教学楼是一座两层小楼,二楼挂着一块题写着“华师一附中”的牌匾,当中一颗星星,楼顶一根旗杆,正对着校门。没什么高楼的年代,这里显得格外开阔。

华工突然发现今天是个大晴天,一丝丝流云在蓝天上流动,显得天空格外高远。温暖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颊,挠的人脸痒痒的。华一凭空找出一把椅子坐在他身后。

“你是不是还指望,他能像个英雄一样振臂一呼挡在所有人面前啊。”华一笑了笑,剪刀的刀刃咬住头发,蓝色的长发齐刷刷落下。

“你剪了干嘛?留这么长了,不可惜啊。”华工盯着她的头发说。

“不然匀给你啊?你就说是不是吧。”华一笑得人畜无害。

华工沉默着点了点头。

“但是他有什么义务啊?有什么义务不要命去文死谏啊?”华一开始剪另一边头发了,“武大又不是神,他也会怕,他也有责任,有要保护的人。总指着别人去做牺牲,未免太自私了一点。

“所以啊,与其躲在前辈的身后……还不如自己挺身而出。”蓝色的长发落了一地,华一把剪刀放在凳子上,起身拍拍身上粘着的头发,甩了甩已经剪成齐肩的短发,蓝色仿佛也沾了天空的颜色。

“你就不怕你是下一个受害者?”华工倚着栏杆,转头看着她。

华一走上前也靠着栏杆,距离他大概一米远,笑了笑,“不试试怎么知道?将来也是谈资一件。再说,谁说抵抗一定是正面的?不同流合污,也是一种无声的抵抗啊。”

华工转头望去,教学楼前的广场走过一位抱着书的女老师。离得有些远,华工看了好久才看清,“民院?”

“嗯。学校被撤销了,她无处可去到这里来当老师了。”华一说,“湖大也风雨飘摇……有些老师也来这边了。外面的人在查他们的去向……你小心点不要说出去。

“你不要这么惊讶,我还是能做点事情的,尽管级别没有你们高。”华一笑了笑,“别忘了,我的定位是‘华中地区教育领域的精英’,我还比你大两岁呢!”

“你怎么这么有意思啊,我以前都没发现。要没武大我都要爱上你了。”华工终于憋不住笑。

“你这话肯定跟武大学的吧?你还是祸害他去吧,我就说跟他混的都不是什么好鸟。”华一转身走下楼,扬了扬手。

“你不意外?”华工冲着她的背影说。

“有什么好意外的?我又不瞎。对了,等高考恢复了,这些孩子肯定有不少要去你那读书啊!那时候你可要好好教他们,不然你就等我提刀赶往喻家山吧!”话音里总算有了先前属于少年的几分自信张扬,带着挑衅的意味。

“好。你要是教不出来,我也要来千家街踢馆了。”华工笑着回她一句。

 

华工照常归了队,回到住处,外表上倒没什么变化,只是旁人觉着他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了。他会在铡草的时候小声唱歌,唱的是很久以前他四岁生日那天在刚刚建成的大桥上学会的歌,偶尔会蹦出一句“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他也偶尔技痒,在造反派们围着坏掉的机器一筹莫展的时候走上前去敲敲打打,几下便修好。看着他们心服口不服,明明觉得他很厉害又不屑于说的表情,竟也生出了些小小的骄傲。

“我感觉你好像挺有精神的,蛮少见。”同济医有一回悄悄来探望华工,不太相信似的看着他。

“我越开心,他们越不舒服。”华工支着锄头站着,笑了笑,“他们不就是想叫我崩溃吗?我偏不。我要笑着看到他们背后的势力彻底倒下的那一天。”

相像的话武大也说过。这句话在同济医的舌尖滚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乐观挺好。”他最后只说了一句。

虽然外界喜欢将他们并称,但其实武大和华工在外表上并不怎么像,毕竟华工由五所学校的工学组成,要找相似也只有眼睛的颜色相似。只是有些东西看是看不出来,却能在举手投足的气质与神态之间体现出来,在一句话、一个举动、一个决断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耳濡目染、潜移默化,这两个词的力量何其大也。

“啊对了,你要是碰到武钢三中的话,替我向他道个歉。”华工突然歉疚地笑笑,“我当时没管住学生……他们伤到他家学生了,好像还出了人命。道歉算不了什么,但总比没有好。”

“嗯,我要走了。”同济医停顿了一下,应了一声,起身道别。走出去几步,他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几乎听不清的歌声:

“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朝斯夕斯,日就月将。

念茫茫宙合,悠悠文物;任重道远,来日亦何长。

努力崇明德,随时爱景光。”

 

算来这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头两年武大还会时时从噩梦中惊醒,现在已经不会了。或者说,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做梦了。院系来汇报工作的时候他听着做记录,安排一下接下来的任务;没有人来的时候他就工作,处理堆积如山的通知、文件和报告——科研不被允许。少许的空余时间他围着侧船山路走一走,初夏已是蝉声四起,树叶轻轻地摇动,最喧闹的也是最寂寞的。

他有回出门时看到一个理着有些滑稽的锅盖头的学生站在门口等着,想起他是当时看管校长的学生之一,便问他知不知道校长最后的信里写了什么。学生迟疑了片刻,说是“主席,我有难,请救我一命”。武大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走吧,回屋关上了门。

门外并不太平,每天都有消息说哪里哪里又打起来了,死伤多少人,有时候是他自己的学生,有时候是别的学生,有时候是他的学生和别人的学生打起来。都到了这种局面了,也没有什么注意不要让他知道的事情了。再就是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考虑到他的身体没让他去,或者也只是不想管,只把他拘在校内。他先开始听到这些的时候会愤怒会悲伤会失望会不平会愧疚,到后来再听到这些也就平静了。“在哪里哪里,某校和某校的派系打起来了。”“哦,知道了。”武大头也没抬,低头看着文书。比起平静,更多的是麻木。

他不愿意花精力去争些什么。化学系来辞行的时候他是怎么说的?“知道了。路上小心。”化学系都走到门口了,还回过头来问一句:“你不拦我?”他说你走吧,投靠哪个学校都行,或者自立门户挂个“武汉化工大学”的牌子也无所谓。她听了一言不发,重重地摔上门走了。自始至终他都体察不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平静得令他自己都恐惧。

有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流失。他感觉自己如同一眼古井,投入石子也泛不起波纹,声音也被吸收,青砖的井壁上生不出野草,甚至一棵蕨草、一片青苔也长不出来。他站在古井边,深井仿佛黑洞一样吸纳了他的所有情感和思考,也吸纳了他的生气。或许流失的是生命。

红巨星坍缩会成为低光度的白矮星。而白矮星再度坍缩,便是黑洞。武大有时候会看到黑洞,它周围是金色的橙色的白色的炫目的光,中间是深不见底的黑,仿佛一眼古井。等我什么时候撑不下去了就去你那里吧。他轻声说。

 

这天武大照旧批阅文书到深夜。他落下最后一笔,关了灯坐在桌前。龟背竹的叶子很大,绿色隐没在夜里,月光从缝隙里透进来,在纸上缓缓流动。

房门突兀地响了三下。武大一面疑惑都这时候了怎么还会有人来,一边不太情愿地起身去开门。待到看清来人,他惊呆了。

“我不是说了叫你不要来的吗?”他的声色陡然严厉起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了一下,这是他两年来第一次出现情绪波动。

“看管的都回去睡觉了……我知道你会工作到这个时候。”华工略带倦意地对他笑笑。他小时候和武大住在一起,毕竟是个小孩子,怕黑不敢一个人睡,武大只好每晚都过来陪他睡着之后再回自己的房间。他时常半夜做了噩梦惊醒发现自己是一个人,吓得赶紧跑到武大的房间,却发现他还在台灯下工作。每回看到华工裹着被子拖着枕头可怜兮兮地出现在他房门口,武大只笑着叹口气,摇摇头说男孩子胆子这么小可不行,放下笔关了灯搂着他睡。说来也怪,华工在他的心跳声里总是睡得特别安稳。“所以我挑这时候过来。”

“你有什么事要说吗?”武大冷淡地说,事实上根本不是问他,“没有的话就早点回去吧。被看管你的人抓到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们管不到我了。”华工的表情很是轻松,“军/宣/队的负责人是个明事理的好同志,他决定帮我。我现在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了,大概还有几天,就可以重新回学校管事了。”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

“是吗?那挺好。”武大皮笑肉不笑了一下,“找到了保护伞,挺好的。”

“我来是想说,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自己,也保护你了。”华工打量着他。他只穿着衬衫和仿军装样式的裤子,衣服空荡荡的。他赤脚踩在地板上,华工进门的时候没关门,月光从门口倾泻到地板上,或许是月光的冷色调也或许是他本来就几乎是形销骨立,他的脚踝显得骨节分明,又格外苍白。

“是吗?不过保护我实在是没必要。”武大似乎注意到了华工的视线,冷笑了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骨节突兀地突出,血管清晰可见的手腕,语气有点刻薄,“我虽然成了这个样子……但也绝不至于需要别人来保我。”

华工总算听出他这话的意味了:“你是觉得我在炫耀?或者是专程来看你吃瘪,来膈应你?”

“哟?承认了?”武大笑得更开心了一点,神情却显得更加阴郁。他以前打辩论最讨厌这种逻辑,觉得比人身攻击高明不了多少,现在却无意识地拿来中伤华工。突然他收敛了一点笑意,抬了抬头:“用好你的这把保护伞。”

武大又自我解嘲似的笑笑:“什么保护伞啊,我在说什么……新生事物还是好啊,符合时代需要,积极上进,救你是情理之中的。像我,他们也知道我不属于他们啊,学的东西无用,又长了一身反骨,也活该死在这里。”他抬眼望向华工,不知道为何他对他从不吝于用嘲讽的语气,只是此时悲凉更多些了,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等你到深渊之下探看的时候,记得找找我风干的尸骨。”

华工的手垂在身侧,微微颤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突然他一伸手抓住了武大的衣领。武大以为他要动手,惊慌之下一手抓住了华工的手腕,一只手挡在自己身前摆出防御态势:“反了你……”

预想中的拳风没有出现。但是唇上多了一分温热。华工低下头,闭着眼睛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他“非礼勿视”这点做得十分到位,亲上去的时候只停留了一下。仿佛蝴蝶在樱花中穿梭,翅膀扇动的风微微扰乱一朵樱花的花瓣,少顷即止。

有那么一瞬间武大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分开的时候他只惊异地望着华工,抓着他手腕的手也无意识地松开了,似乎那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有什么特殊的魔力,抽走了他的全部力气和语言。

华工也蒙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量,这原本只是藏在心里最深处,多想一下都觉得是亵渎他前辈的绮念,今日终于落地生根。他看着武大惊异的脸,索性豁出去了:“我不是来炫耀,也不是故意让你生气。”他停顿了一下,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我……我喜欢你啊……你要是不高兴就当我没说过,我们还是前后辈的关系。”

华工说完紧张地低下头,等武大的反应。他甚至不敢睁眼看,只局促不安地闭着眼,脸色通红。突然没提防脑门上挨了一个暴栗,他疑惑地睁眼,却看见武大笑吟吟地看着他,举着的手落在他脑门上。

“翅膀硬了,就开始对我图谋不轨了?”武大笑得分外灿烂,带着点狡黠,“老实交代,你什么时候开始肖想我的?”

华工仍然愣愣地看着他。武大还想说什么,突然被华工紧紧抱住,甚至有点透不过气来。“我不知道……可能很久以前吧。”华工在他耳边说。

他是樱顶浸泡在书声里的风,是栈桥下的万顷碧波。华工不会形容,也不善辞令,更多的时候习惯用行动表达。他只伸手抱着武大,似乎要把他揉进身体里。

武大叹了口气,也反手搂住了华工。他其实没有和谁这么亲近过,平日里和别的学校共事的时候看上去游刃有余和谁都能聊得来,事实上从来没有往心里去,更多只是逢场作戏。他曾经也只是把华工当需要自己处处照拂的后辈看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在心里给他留了个地。

那些冷言冷语,华工听了难过,他说出来的时候难道就不难过吗?只是这样的时候,离他这个风暴中心越远越安全。只是有些东西是藏不住的,到底是落入深渊万劫不复了。只是落下的时候,围着他的风是激烈而温柔的。

他是死过一次的。或许他该住口封笔,他也想住口封笔,至少能平安地活下来。可他本该做无畏人。泯然众人,到底不是他。

【哎嘿】

华工抱着他沉默了片刻,说:“睡吧。”

武大应了一声,闭上眼睛。突然又睁开:“我记得你怕黑来着?”

“没事,你在这里。”武大已经很疲倦了,这才安然地闭上眼睛,在他怀里睡去。他不知道的是,华工其实很早就不怕黑了。每每故技重施,只是为了让他早点休息不要那么累。

 

华工听着怀中人均匀的呼吸声失眠了。那天的天空蓝得出奇,一地散落的蓝色头发被风吹散,身形单薄的女生微笑着说“自己都不敢面对凭什么躲在前辈身后要求前辈挺身而出”。

她说的没错。我们终究要承担起属于我们的责任啊。

他想起学生物的时候看到的小故事:有一种鸟需要横渡大洋才能到达栖息地,大鸟的体力足以飞完全程,而小鸟是只能飞一半的。大鸟便把小鸟驮在背上起飞,尽管这样它们便飞不完全程,只能到达一半的位置。到达此处时,小鸟便踏着大鸟的背起飞,剩下的一半路程,小鸟刚好可以飞完。而此时大鸟便坠入海洋,沉没在无边的水域里。此时想来,心情却分外地沉重了。

没关系的,毕竟人非草木虫鱼。我会拉着你,横渡沧海。华工这么想着,终于也安然地闭上眼。

 

华工的个性很冷静沉稳。他很早就学会了隐藏情绪,内心的情绪波动再厉害,他也能不声不响地压下来用完完全全的理性作出选择。

所以当他站在校门口,与外面来的人对峙的时候,内心出奇地平静。他感觉自己应当有点情绪,害怕或是愤怒或是紧张。可是体察不到,他的神经格外松弛,甚至面上还带着微笑——虽然他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我不太会说话。”他微笑着说,“与我争论可能不是个好的选择。”

他这安抚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属实令人不爽。来寻事的都是些小青年,听了这话气血一齐上涌,华工甚至能看到领头的人嘴角眼角都在颤抖,想骂又不敢骂,十几二十岁的人神情倒像是更年期的碎嘴女人。不敢骂的原因也很简单,背后是已经布好的阵地,黑洞洞的枪口严阵以待,是他自己做的。他是机械方面的天才,在工学领域所向披靡,自制的武器也格外精妙。他们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却不能不把枪口放在眼里。

反驳是人的本能,怕死也是。

“请回吧。”华工礼貌地挥了挥手。

“你……我们走!”领头的恨恨地一挥手,这一班子乌合之众立刻四散开来,与其说是离开,倒不如说是逃离。华工的笑一直没有消失,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自己视野里。说来也怪,这时候他内心倒是升起了一丝无端的恐惧,对自己的。

为什么不害怕?为什么不紧张?甚至还在笑?他的脸像是黏在脸上的面具,而笑容是刻上去的,形状有些诡异,却完美地包裹住了他的情绪。情绪的流露就是把柄,而没有情绪流露也就没有把柄。

笑下去吧。笑到一切结束的那一天。华工对自己说。

 

暂时的平静来得太不易。华工坐在梧桐树下盯着地上的树影发呆,旁边一瓶打开的二厂橘子汽水,里面的气快跑光了,说来这汽水厂的年龄比他大得多。夏季的武汉太阳分外毒辣,所幸校内遍植梧桐,投落到地上便是浓阴,晃着深深浅浅的斑点,像是。

华工在心里默默地清算自己的实力。如果他们小时候有“模范学生”的奖项的话,他一定年年都能拿到:勤奋刻苦、好学上进、日省其身他占全了。

无线电系坐在他身边。在工宣队插手之前,一直是无线电系在悄悄保护他和学校的教师们。“暂时没有顾虑了。”他长出了一口气。

“没顾虑也不是让我躺在这得过且过的啊。”华工的胳膊肘搁在膝盖上,手垂在身前,“你看看我们的师资队伍,有博士学历的没几个,还大多是留苏的——我不是说他们不行,只是论知识水平当然还得看欧美……那些老牌大学当然多得是留欧留美的老师,只是现在……唉。”按照人的年龄他未及弱冠,只是这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唉声叹气了。

如果北京那位一直和和气气的朋友的离世尚且遥远,那么近在咫尺的民院的消失则更加刻骨铭心。不止是民院,他所熟悉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不被整得死去活来。要死真的太容易了,他感觉一双巨大的手按住了他的四肢,动弹不得。现在这只手稍稍松动了些,华工想试着活动身体,但也得小心翼翼,因为被发现即是粉身碎骨。

“你打算怎么做?”无线电系侧着头看他,“光守学校也不是个事,毕竟华中工学院是个学校,不是堡垒。”

“是啊,我毕竟是个学校。”华工站起身,顺手拎起汽水瓶子一饮而尽,打了一个橘子味的嗝,“既然我没什么近忧,自然要做点事情。新闻上说下乡劳改的老师们在分批回城,不过回来了大概也没机会在原单位做本职工作……或许我可以去碰碰运气。”

“你小心……惹火上身。”无线电系谨慎地说,也站起身来。

“如果我也按兵不动,就真的没有人去保护他们了。”华工回过头来笑了笑,“再说了,我总不能连个中学都不如吧。”

无线电系望着他的背影。他和湖对岸那个人同出一脉,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尽管性格大相径庭,但在某些事情上,他们的选择是一样的。

 

华工学农的时候也常下乡跑,自认了解情况。但当他开始四处跑,拜访下乡的教授的时候,还是被条件的恶劣程度震惊到了。想来也正常,那么多的人都来到乡下,哪里有条件安置呢?加之人人的精力都在整人与被整上,能倒腾出一张床就不错了。

进第一家门的时候华工深吸了一口气,站在门外询问屋主是否在家,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才进门。是个低矮的土坯房,门口挂着一块布满灰尘的破布充当门帘,华工个子高,挑起门帘进门的时候还要低头。屋子没有窗户,室内昏暗无光,唯一的照明工具是一盏煤油灯。用门板支成的床宽约一米二,要睡两个人。

住在这的是一对中年夫妻,原来都是教物理的大学教师,被运动送到这里来了。他们诚惶诚恐地起立,女人四处看了看,没见到什么能待客的,只得提起水壶倒了一杯水,有些惭愧地端给华工。华工道了声谢接过来,水是浑浊的,有一股土腥味。

华工开门见山,先是亮明身份,随后道明来意:“我希望二位回城后能来我们学校任教。”作为高校华工能体察到,对于这一群人来说,最难受的事情可能并不是物质上的艰难,而是精神上的贫瘠。

夫妻俩一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可随后男人的面容突然沉下来,换成了充满戒备的眼神:“你开玩笑吧?”被女人一扯胳膊,他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这种时候,还有哪里能安稳教书啊?”女人扯着丈夫的胳膊,示意他不要过于失态,但神情也充满不信任。

想想也正常。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左右,也确实是二十左右,比之学校职工更像是学生。他们不知道他的身份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轻易的答应会不会惹上新的灾祸。华工有些难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居然剑拔弩张到了这种地步。

“在我们华中工学院,可以。”他平静了一下,真诚地望着夫妻俩的眼睛说。

“华中工学院……”男人站起身来在屋里转了几圈,低着头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突然抬起头,眼睛一亮,“哎呀,我才想起来!查谦老师是你们的校长吧!哦哟,怪我有眼不识泰山了!”

“您听说过我们学校?”华工心下一喜。

“听说过,听说过!”男人欣喜地握着他的手,女人也笑了,“我可听说过呢!哎呀,那可是个好学校啊!早听说过,你们还在正常教课,还自己造武器保卫学校,不容易,真是不容易啊!好好好,我们呀,一定来!”

“那就好,我记一下您二位的信息……”华工赶忙找纸笔。

 

华工有时会去老城区散散步。不远处是武昌火车站,也与张之洞能扯上干系。它是华中地区最重要的火车站,无数火车从这里经过,也有无数人在这里来来去去。几年前,更多的青年学生从这里扒上一列火车,满心憧憬着改变世界。路过华师一附中的时候他停了一下,转身进去了。

校门的格局一直没变化,旁边有一座红砖盖成的平房,宣传连组建成后就一直归他们使用,一般的学生不能进去。宣传连有全校最英俊的男生和最漂亮的女生,也总有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几个一伙,偷偷溜去看女生们在练功房里压腿或是抠动作。宣传连的女生大多上了高中,被芭蕾服装包裹着的身体曲线随着动作流动,走在校园里都是不可多得的风景。

此时正逢下课,满学校都是学生,三五成群地从楼里出来,说说笑笑。华师一和几个女生走在一起,手里挽着刚换下来的练功服,头发被汗水打湿黏在额头上,眼睛还是明亮的。

“华师一么,我有事情想跟你聊聊。”华工招招手。

“来了。”华师一把衣服往旁边的一个女生手里一塞,“你帮我带回教室吧,我有点事情。”

“哟?谈了朋友?”那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生接过衣服,揶揄道。

“我咬死你!我说是我弟你信不信!”华师一对哄笑的女伴们挥挥拳头,还是向华工的方向走过来,“你还笑你还笑!”

华工也不在意自己莫名其妙被安了个弟弟的身份——他确实比她小两岁。“走了。”他招招手。

 

主教学楼的天台没人上去,站在天台边可以看到整个学校,也可以看到稍远处的武昌火车站。当时无所谓工业污染,更远可以看到蛇山,覆着郁郁葱葱的树趴伏在江边。从武昌火车站出去的铁路经过蛇山,从长江大桥向北延伸。

华师一上来的时候拿了两瓶汽水,插上吸管,递了一瓶给华工。汽水是冰的,有小小的气泡在口中炸开,泛着浓重的橘子味。

“辛苦了。”华师一小口嘬着橘子汽水,歪着头看他。

“谢谢。”华工笑了笑。事实上社会上对他四处请贤的行为并不是一概的肯定,否定的声音甚至盖过了肯定。“拉山头”“高筑墙、广积人、想称霸”的帽子一顶一顶扣过来。他不能反驳,反驳会惹火上身,更不能哭诉,哭也没有人听。他只能沉默,沉默着接受铺天盖地的恶意,却还要事无巨细地关照自家师生的情况。“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并不容易做到。

“你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事情有意义吗?”华工突然问。

华师一沉默了一下。高考还是没有恢复,“不让一个人掉队”的指导下毕业门槛低到尘埃里,大学生连初一数学题都不会做。她不是不想讲课,但学生压根不听,爱笑的女生也被逼出了一副不怒自威的苦相。

“是,放眼来看是没什么意义。我们俩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华师一撩了撩头发,“但是,至少不能让它继续变差。

“家长把孩子们送到我这里来,根本不是为了让他们上大学,只是为了不让他们成为小流氓。”她摊了摊手,“要求就是这么低。”

他们像是小船在夜里航行。海面上没有月亮,也没有灯塔。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覆在头顶,亦平静得毫无波澜,最大的噪音来自内心。

“算了,反正军宣队的同志支持我,我就装聋作哑,做好该做的事。”华工伸了伸懒腰,“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没意思。”他喝完最后一口汽水,顺手把瓶子放到长椅上。

“是没什么意思,所以来玩点有意思的吧。帮我看看这个定位为什么定不准呗。来了就别想走了。”华师一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接收电台,拍拍华工的肩。

“你……算了,勉为其难地帮你看看。拿过来。”

太阳东升西落,并不随意志而转移。需要的是等待,是在长夜里等待,等待明天太阳升起。

而平静得宛如一潭死水的海面,也只在浪潮之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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