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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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华大】六一

追悼仪式颇为盛大。迎灵的队伍从工学院起,绕过操场,从理学院与宿舍前经过,直到掩映在树丛中的体育馆。两千多名学生皆着缟素,胸前佩戴一朵小白花,神情或悲愤或凝重。道路周边也集聚着不少人,有些是民众,有些则是其他学校的学生。人群中并无半点声音,唯有惨白的挽联在风中飘扬,风声有如擂鼓。

武大换了一套庄重的黑色西装。他手中捧着一束白菊,站在队伍最前,领着整支队伍前往体育馆吊唁。他不去看身边的人群,他知道他们在跟随着他的步伐缓缓行进。华大和农学院都来了,她们站在最前排,目光与步伐跟随他移动。余光不及她们面上的神情,她们的情绪隐匿在神情之后模糊不清。

武大只觉得眼睛干涩,喉咙也像冒着烟似的生疼。初夏的江城已经开始闷热,他感觉西装的领口扣的太紧,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白菊用白色的丝带系着,丝带尾端被风扬起,挠过他的手背。身后的队伍庞大而沉寂,抬着三具黑色的棺椁缓缓移动,像身侧那座沉默的青山,在深夜时化作暗影幢幢。武大每每在深夜从老斋舍住处的床上惊醒,起身望向窗外,都觉得那暗影似乎要将自己吞没。

棺椁绕校园一圈,意在让三位同学再看看他们生活的地方,随后安排停灵在体育馆。校长做了一个简短的致辞,按照安排之后武大得上去说几句话。一位学生走上前引导武大上台,连喊了好几声武大才意识到,连忙说了句“抱歉”,随后缓缓走上台。

武大在讲台前站定,望着台下的师生。三位同学已经不能在这里听着他致辞,他们的照片挂在他身后的墙上,支离破碎的身体则躺在他身后的棺椁里。武大恍恍惚惚地想,黄同学中弹时正在宿舍养病,他有时在樱园路上能看见拎着两份饭的同学,其中会不会有他的室友?王同学学土木,才上大一,土木的新生们最头疼的就是数学和物理了吧,他拿着书悉心解答同学们问题的时候,王同学是否也曾经站在人群中认真聆听?陈同学从台湾来,台湾光复不久,校园里这样的学生还不多,他们中国话也说得不太好,但都在很努力地学……过去还有很多很多的同学倒在了这条道路上,武大努力回想他们的脸,却连名字也记不起了。

武大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他沉默许久,放下了原先准备好的稿子,走到台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华大不在人群里,她在一边和几位同学一起帮忙摆放菊花、蜡烛和纸钱。最后一根蜡烛的烛泪滴到了她的手上,她皱了皱眉头,放下蜡烛,掏出手帕擦了擦蜡油,站起身。高高低低的烛火跳动着,像黯淡的、忽明忽暗的星火,架起一座死生之间的桥,这一端是他们,那一端是他们。

华大伸手取下旁边放置的长明灯,连同火柴一起交给武大。她穿着做礼拜时的那身修女服,但没戴十字架。黑色的皮鞋踏在木地板上,走路的声响在死寂中分外清晰。武大感觉手里多了个硬硬的东西。

他走到棺椁前,单膝跪地,划燃了火柴点亮长明灯,放在供桌中间。随后他展开手心,一个银色的十字架静静地躺在那里,还带着细细的金属链子和未褪尽的体温。武大愣了愣,想要将十字架放回口袋一会还给她,十字架在掌心倒了倒。最终他将十字架放在长明灯前,与供桌碰撞出“咔哒”一声。

窗外树影婆娑,紫藤花满满当当地开了一树,垂下一片紫色的瀑布。

 

家属还没有来,上头还没有认错,三位同学的灵柩不能入土,否则灵魂也不得将息。夜晚需要有人守灵,同学们已自发排好了值班表。三具灵柩里不是破碎的尸体,是曾经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好友,好友要离去,自当送他们一程,尽管这一程跨越的是忘川河。

武大走进体育馆的时候,守灵的同学正要给长明灯添加灯油。“你们回去休息吧。今晚我来守着三位同学。”武大说。

“我们的同学倒下了,应当由我们来守。您明天还有事务要处理……”添灯油的那位同学放下装着油的壶,站起身道。

“也是我的学生啊。”武大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休息吧。”

“那……好吧。”学生犹豫道,回头看了好几眼供桌,抹了抹眼角的泪痕,转身离开了。

武大用左手提起油壶加了些灯油,望了一眼身后,那里放着一个垫子,是用来给祭拜的同学跪着用的。武大走过去,无声地跪了下来,面对着摆放着照片与灵柩的方向,面前是茂盛的菊花丛。他直直地望着照片,只觉得眼眶干涩。内心早已失去了悲愤的情绪,只有一片空白的寂静。早已进入深夜了,体育馆里安静得吓人,白天点燃的蜡烛也早已燃尽了,光源只有供桌上师生和市民摆放的长明灯。他闭上眼睛。

哒,哒,哒。背后响起皮鞋与木地板敲击的声音。

“华大,我知道你一直没有走。”武大睁开眼睛,声音沉了下来。

“我有些担心你。”沉静的女声在背后的黑暗中响起。

“请回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武大闭了闭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华大从黑暗中走出来,站到他身后,伸手想碰他的肩膀。

“你干什么!”武大一惊,本能地挥臂想打开她的手,撕裂的疼痛却随即传来,他的胳膊与华大的手碰撞出清脆的一声,随后无力地耷拉下来。武大捂着右肩,一脸惊愕地望向华大。她手里提着一盏油灯,同样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对不起……”武大有些慌乱地道歉,华大没理他,放下油灯,返身跑去打开电灯,又快步跑回来,蹲下身抓住他的左手用力掰开,扯开他的西服外套。内里的衬衫右肩处已经透出血迹,外套也被血染得变深了一块。

武大垂下头,咬着牙不让疼痛导致的呻吟外泄。“你白天也一直忍着?体育馆里有没有备药箱?”华大抿着唇,看不出来是愤怒还是焦急。

“有,在那边箱子里。”

华大取了药箱来,又接了一盆水。她有些粗暴地把武大那件衬衫扯开,肩膀上缠着的绷带早已被染红。她取下绷带丢进水里,拿酒精涂了涂镊子掀开纱布。新缝合的伤口崩裂了,血痂、血迹和碘酒的颜色混在一起,令人触目惊心。

那晚武大在救助学生的时候也中了弹片,击中了右肩。所幸只是普通子弹且不算深,送到医院紧急手术取弹片之后便无虞,等待康复。校内状况紧急,事务繁多抽不开身,武大仗着自己不死之身且体质尚可,只做完手术就出院回校主持事务。白天伤口便一直在疼痛,只是尚可忍受,方才那受惊的一挥臂崩裂了刚刚长好血痂尚未愈合的伤口,因而成了剧痛。武大额上已经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忍着。

“你出去,我自己来……”武大咬牙道。

华大仍旧没理他。她保持着抿着唇的表情,在药箱里翻找出了消炎的药物,在创口处涂了碘酒,用镊子夹着纱布浸了药物,覆盖在武大的伤口处。随后她找出绷带,将他的右肩小心地包起来。

“你会包扎?”武大问。

“11年的时候我在战场上救护过伤员,基本的这些操作都会。”华大收拾好药箱放回原处,关了灯,又为他将衣服重新拢上,站起身。

武大以为她要离开了,华大却走到他身侧,理了理裙子,跪了下来。她的头发盘成了发髻,较之平时更为庄重。黑色的裙子未着花边,她如同一位葬仪。她双手合十,小声地唱着一首不知名的祷歌。落在武大耳中的破碎的音节宛如低泣。

武大转过头,重新面朝着照片。两人并排跪着,沉默地望着跳动的灯火。

“你……”华大艰涩地开口。“知道了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吧。……你会坚持下去吗?”

黑暗中并无声音传来。武大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望着前方。长明灯照着白菊组成的花丛,烛火摇晃着如傀影幢幢。

 

第一缕阳光照进体育馆的窗户时,华大听到了武大在那之后的第一句话。

“我们走吧。我要回去换件衣服。今天上面的人过来想和谈,我得去会会他们。”武大站起身,为长明灯添上一些灯油,“陪我熬了一晚上,你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他没有等华大,转身走出了体育馆。

“等等……”华大急急忙忙追出去,武大的身影早已不见了。她错愕地望向门外,只看见茂盛的紫藤萝瀑布在夏风中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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