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江湖夜雨】红梅

寒椿吹雪:

是第一次修改的版本


电脑没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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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混在去往梅园食堂的学生中。新来的男孩女孩三五个一堆,穿着海魂衫,手里的小板凳里放着帽子和水壶,说说笑笑地穿过梅园篮球场和小树林之间的水泥路,抱怨的不过是训练的枯燥或是梅园食堂的拥挤,言语间满是单纯的憧憬。


路旁有一条岔道,由灰色的砖石铺成,伸向小树林的深处的一座不高的胸像。武大每天路过,总会习惯性地看上一眼。今日他如往常一样望过去,却突然被什么吸引住了目光。


在暗红色的底座上,有一束用淡蓝色纸扎住的黄白菊花,不知道是谁,也不知是何时放上去的。一束象征纪念的花,在夏末秋初的热风中安静地微微颤抖。


今天是8月24号。新生军训的第一天。


应该放红色的梅花。武大恍恍惚惚地想,又马上解嘲似的笑笑。梅花很少用于花束,况且,夏季怎么会有梅花。




1953 年,院系调整接近尾声。武大得知自己失去了一些同伴,也新来了一些同伴。他自己在其中也算是有得有失,刚刚收拾好心情,尚且未清算完毕,便又收到了一位新校长将要“空降”武大的消息。


任命倒是头一年就下来了,但是杂七杂八的事情太多,新任校长真正到任已经是第二年的二月了。


对于这种安排,武大其实是很不高兴的。他不是没向上面提出过反对意见,却被“要服从组织安排,不要搞特殊”打回来了。


“啧,找个信得过的人来盯着我罢了。一个就够我喝一壶的,两个还得了。”他私下里对华中高师说,语气极为忿忿。


“你说话注意点吧,被人听到你顶不住的。”华师显然要谨慎许多,字斟句酌地说,“你不喜欢学术和政治挂钩,但这会你还是别那么锋芒毕露吧。”


“我又不傻,不会往外面说的。”武大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略显生硬地岔开了话题,“你家情况如何了?”


“各地的师范都过来了,调停还很要一些日子。”华师晃了晃头,绿色的碎发从耳后调皮地滑落下来,“忙呗。潘主任头发都掉了不少。他还带了个小孩过来,希望我教。那孩子看上去也是个闷葫芦,不怎么讲话的。对了,听说你也要带孩子,是不是啊。”


“咳,一来就要来三个,事情全都堆我这在。”武大叹了口气,“我也是个奔波劳碌命。分分合合合合分分,要捋清,还很得一些时日。”


“没关系啦,上手了就都很轻松了,而且我听说他们只是暂住?”华师安慰道,“等稳定下来,他们搬走了,你压力就能减轻好多啦。”


“借你吉言,”武大看了看表,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我不能离开学校太久。科学研究表明,只要堆积一点工作,工作量就会自发地呈几何级数增长。”


“你这是哪门子的文献上看来的呀,一点都不唯物。”华师冷不丁地被他这一个冷笑话逗笑了。


“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我真走了。”武大笑了笑,推开门走了出去。




那个日子很平常,2月底年后的一个周一,搁现在连法定节假日都不是,当年就更不是了。但是那天学校里的红梅开得正盛,粉红色的花顶着刺骨的冷扬着脸怒放,大有凌霜傲雪的风骨。


武大要去工学楼(现在已不叫工学楼,可他改不了口),途中要经过一片梅树林。他停下脚步,正好面前就是一株梅树,花在全盛时期,清新的香气萦绕周身,却丝毫没有俗气的感觉。


武大举起一本书卷成纸筒压下一枝梅花,这一枝的花全开了,鼻腔中的香气更为浓烈了些。


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只胖猫,圆乎乎的身子笨拙地试图去抓住一枝离地面较近的红梅,抓了好几次都没成功。武大饶有兴趣地蹲在一边看着。


胖猫似乎很不乐意这个愚蠢的人类……学校观赏它摔在地上的英姿。它攒足了劲儿,两条后腿一发力,胖胖的身子在空中做了一个完美的斜抛运动,终于抓住了那枝梅花。奈何这傻猫实在对自己的体重心里没数,花枝被它狠狠地往下一扯,它抱着折断的花枝又一次摔在了地上,花瓣洒落一地。


武大心疼梅花,想吓走它,又不想吓唬这种可爱的毛茸茸生物,只好作罢,抬脚往工学楼走去。他本来连见都不想见新任校长,实在是大半的责任心与小半的好奇心驱使。


被猫拽下来的花枝躺在泥土里,花瓣已经残缺不全了,却还散发着清新的幽香。“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刻他若回头,必定会想起这句耳熟能详的词。




事实上武大对这一类空降的所谓“背景优越”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一个副校长,都能把他的处境弄得如此逼仄,再来一个背景相似的正的,他岂不是可以跪在化学院门口向原来的王校长的在天之灵自裁谢罪了。


他走到工学楼下,推开门。这里现在是几个人文社科院系的地盘,有的院系刚刚搬过来,还没来得及理顺资料,旧的新的书和文件横七竖八堆在大厅里。武大四处看看,沉默了一会,想起原本的安排,便上楼去了。


他轻车熟路地进了校长办公室。他以为自己不外乎会看到一个满口粗鄙之语的文痞或是一个点头哈腰曲意逢迎的肥胖官员,于是根本没抱多大希望,只在书柜旁站定,随手抽了一本书出来翻看,等待这位新任校长的到来。


他拿的这本书简直是哲学教材中的典范,以让人看不懂为己任,本来烦心事多,武大已经几个月没睡好过了。厚厚的书从手中滑落,击中脚面,武大一个激灵疼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靠着书柜睡着了。


“华师也失眠,我回头还可以把这个方法介绍给她。”武大自嘲地笑笑,弯下身子捡起书,余光却瞟到这位校长已经来了,安安静静地坐在写字台前办公。


此人面容清癯,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一身洗得褪了色的中山装穿得服服帖帖。校长要处理的文书该很多,但他的办公桌上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叠纸,一瓶墨水,再一个笔筒,没了。他批文件时眉头微微皱起,神情平和,看不出一点“背景优越”的样子,更不消说文痞气质或者官腔。


武大感到很是意外。原来空降到他这里的那人,肚子里墨水不知几两,整人却很有一套,想也知道他的来头。此人不出两月就把学校搞得乌烟瘴气,言谈粗鄙而蔑视教授甚至于加害他们,教授们苦不堪言,职工们怨声载道,武大也不堪忍受,早想“请”走这尊大佛,却苦于没有手段。而今这尊大佛未走,又听说要抬来另一座,这也是他对此安排意见不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但依他今日所见,这人似乎全然不是这样。


武大外表虽只有二十岁上下,实际却也将近六十岁了。这几十年,他辗转流离的时日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似乎生来就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命也差点丢过一回,阅遍人事无数不是虚假。以他的眼光看来,倘若这位校长和那个副校长是一路货色,他绝不可能有这样一副平静的面相。


武大用余光瞟了一眼桌上的名牌:李达。


“哦哟,居然是个真正的老革命。”武大对马克思主义也涉猎不少,在心里默默地感慨。


他预备把书放回去,手刚刚触到玻璃门上的把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话:“武大!”


是在叫我?武大惊讶地左右看了看,回过头去恰好对上新任校长的视线,于是犹疑地指了指自己。


“对,武大啊,看看书架上面是不是有《资本论》的第三卷?帮我递过来吧,谢谢你。”礼貌而平易近人的语气。


武大这才稍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点慌张地把自己手上的书放回原来的位置,踮起脚努力地扫视了一个来回,才在书架的第二层找到了第三卷。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书抽出来,放到李达的桌前。


“谢谢你啊。对了,你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我看你今天老早就等在这里了,我进门的时候你都靠着墙睡着了。”校长很愉快似的笑了笑。


“您……您知道我的身份?”武大显然还在震惊中,一不留神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了。


“当然知道。我在湖南的时候就听湖大说起过你,他可崇拜你咧。”校长爽快道,“你的管理者可难当咯,我还要继续学习。希望我们呀,能当共同进退的好战友,好同事。”


“……”这回武大是彻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回应,缓缓挤出几个字:“多谢,以后就劳您操劳了。”武大在心里暗暗地想,或许这位,真的和先前的那个整人专家不是一路人。




事实上李达的日子并不好过。无法无天惯了的人,哪里会把上级放在眼中呢?更不要说是初来乍到,没有任何本地基础的人——又或许有一些,但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年过去,谁还记得谁——入耳的是师生怨声载道,面前的是工作寸步难行,在武大的记忆中,那几个月的李达校长脸上总没个笑容。


武大也是忧心忡忡,但没有身份,也只能干看着,而宽慰的话更是说不出来,因为更不好过的其实是他自己。十八栋幽静,每夜他入梦之时,总有一些声音,让他冷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他的梦很杂乱,有时好像沿着一条长长的隧道在走,依稀记得自己是要穿过山去做什么事情;有时躺在昏暗狭小的破庙里,外头风雨正盛,他因为受凉发起了高烧;然后是深更半夜的枪声,他立刻冲出门想查看情况,却被不知道哪个院系一把按倒,子弹从头上飞过。然后是削筋动骨的一年……


武大猛地一睁眼。


“又是这样……”他烦躁不安地坐了起来。睡是睡不着了,他干脆披着衣服出了门去,想纾解内心的愁苦。




幸得武大校区没在战争中毁于一旦,珞珈山上的树经过多年生长,早已葱郁如斯,从密密斜斜的树枝中间,可以看见从缝隙中透下来的月光。月光洒落一地,石板铺成的路仿佛一条潺潺的溪流,间或树影摇动,激起浪花无数。


武大漫无目的地走着,却看见前面有个人影。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李达校长。半晌,武大终于走上前问道:“您还没睡啊。”


“心里有事,睡不着啊。”李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武大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也沉默了。


“其实我来到这里的任务之一,就是管管这个人,帮你重建正常的教学秩序。只是这人嚣张跋扈惯了,情况复杂,我初来乍到的,实在是没法速战速决。”李达背着手,望着依山而建的古朴的校园,孔雀绿色的琉璃瓦在月光下微微发亮,“我得向你说声对不起。”


“啊……”武大想说点什么,话却梗在喉头,说不出来了。


“我晓得你心里肯定不好受,但是这件事急不得。”李达回头,缓缓地说,“上面知道你的难处,肯定会给你一个结果的,这你大可以放心。还有,这件事完了,我们还会再安排一些事情,让你尽快度过磨合期。”


他停顿了一下,又满怀深情地将目光重新投向夜色下的校园:“我们奋斗了这么多年,是想让你们,走得更远。”


这回武大是彻底说不出话了。他静静地坐在屋前的石板路上,望着东方的天空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从湖滨到枫园再到桂园,最后照亮梅园,天光乍现。




这厢武大在想法结束学阀的控制,那厢华师的改造也颇为成功。繁杂的事务正渐渐得到解决,外头的风暴也终于平息,两个老友终于有时间聚聚。


武大像以前习惯的那样推门直接进去了。他和华师在风暴之后都变了很多,唯一不变的或许也只有他进她家门不用敲门。


华师看着武大推门进来,后面只跟了一个孩子,诧异道:“不是说有三个吗?”


“哦,上面又通知下来了,只有一个。”武大脱下厚重的外衣,仔细铺在了椅子上,话音里都写着“温柔”两个字,“华工,你坐过来吧,免得着凉。”


“你不是不想带孩子吗?我看你现在挺上心的?”华师揶揄道,“不知道去年是谁在那说‘我也是个奔波劳碌命’?”也就是当年还没有王境泽,不然人类……校类本质可是体现得淋漓尽致。


“谁?有吗?”武大保持着一贯的薛定谔的记性的作风,“我没听说。”


“姐,你说的书我都看完了,题目也做完了。”武大循声望去,一个扎着两条小辫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


“这么快?”华师惊讶道,“去玩吧。诶,对了,这位是武汉大学,你还没见过他吧,过来打声招呼。”


一见有外人,小姑娘立马跑到华师身边,紧紧抓着华师的衣角,躲在她身后不肯露脸。


“是潘主任带来的那个孩子吗?”武大问。


“是的。她怕生,不喜欢和人打招呼,没办法。不过这孩子脑子好使。”华师对武大笑了笑,轻轻地拍了一下小姑娘的头,“没礼貌。快叫人。”


“……叔叔好。”


那一瞬间武大脸上的表情特别精彩。待他反应过来,华师已经笑得直不起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看,亏你还老觉得自己年轻。”


“我不就虚长你几岁吗!她是你妹妹,她叫我叔叔,这辈分乱套了啊!不对,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武大哀怨地对着笑得停不下来的华师喊,他自己也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几十年的学校了,在意这个做什么呀!”华师笑着喊。一瞬间她有些恍惚。上一次对她这样大喊的,似乎还是那个青灰色长衫的小男孩,举着长辈送的没有子弹的驳壳枪,吓得她在外人面前流了眼泪,实在是太不淑女。


那时候她也只是个小姑娘。


“Lady,注意一下你的淑女形象。不对,注意一下为人师表的操守,华老师。”武大无奈道。


“……武大先生好。”小姑娘——华师一左右望了望面前两个毫无形象的长辈,犹豫着重新喊了一遍。


“这才像话嘛。不过,你喊我哥哥我也不介意。”武大笑了笑,顺手撸了一把华一毛茸茸的脑袋,把她梳好的小辫弄乱了。


“为老不尊。别逗她了。”华师白了他一眼,又转身蹲下,对华师一笑笑:“附中,你看武大也带了个小朋友,你要不要和他一起玩?去,先去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


华师一点点头,跑到华工面前。小孩向来自来熟,两个孩子说了几句话就熟络了,跑到一边一起玩去了。


终于打发掉两个捣乱的,武大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华师面前。


华师笑笑,“怎么样?现在稍稍安下心了吧?”


“还成。教学和科研工作都还算顺利。”武大脸上的笑意一瞬间消失了,“不过,徐懋庸的作风遗留还没解决,师生们还是有话不敢说。我估计,要想真正处理好这个,还得要一段时间。”


“还好,起码事情都走上正轨了嘛,等就是了。”华师无意识地卷了卷发尾,却扑了个空。


“你呢?这边桂子山还适应吗?以前没怎么爬过山吧,每天奔波累不累?”


“去大理的时候,还有在那边的时候经常要爬山,还好。”华师说,“给我安排的新家和你的很像呢,又离得很近。不过我还没来得及把那边的昙花一起带来,改天还要去搬几趟。”她把玩着长袖衬衫袖口的花边。


武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等等……”两人余光同时扫到两个小孩,武大和华师一起回头。


“华工!你拉人家女孩子辫子干什么!”武大赶忙走上前,顺势拉住华工的胳膊,同时不留痕迹地挡在中间。


“华师一你不要打他脸啊!”华师也急急忙忙跑上前把华师一抱开。


“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好事。”武大宽慰愧疚的华师两句,又蹲下,严厉地对华工说:“以后记得,不可以惹别人,听到了吗?”眼见华工眼里含了两包泪,武大的语气又不由自主软下去了,努力反思自己平时是不是太忽略华工与同龄孩子的接触以至于他不会跟同龄孩子打交道了,“下回不要再犯了。去跟人家道个歉。”


“你也是,拉你辫子你也不能打人家脸啊。去给人家道歉。”华师拉着华一的胳膊。


“……对不起。”两个小孩面对面,连道歉都异口同声。


“你以前还拿驳壳枪吓过我呢。”华师低声对武大说,言语里带了点笑意,“我记得当时你还没现在的华工高,被你家校长揪着耳朵拎回去,可好笑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没印象了。”武大笑了笑,“我确实有一把兵工厂送的驳壳枪,不过那时候我应该没你说的这么小。”


“没事,可能是我做的梦吧。”华师的眼神暗了一下,指了指两个孩子,“小孩子很单纯呢。你看,这又玩到一起了。”




走上正轨之后,后续工作的推进就容易了。徐姓校长走了,现任的李校长能力不错,很快调和了调整之后他乱成一团的状况。武大虽不再像以前那样鼎盛,却也有几分百废俱兴的意味。


各种事务一并捋清之后,武大的生活一下悠闲了起来。毕竟工作就那么多,而且新任校长在办学上很有一套,哲学系的重建进展顺利,马研办也在计划中了,其他的也稳步运行着,他便有很多时间在学校里溜达,更多的时候他想着华工天天学习,生活太压抑了,便带着华工玩。华工往往抓着书不答应,前几次都是被武大好说歹说拖出去的。后来武大痛定思痛,给华工好好地讲了一通劳逸结合的大道理,虽然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但是第二天,华工在武大平时拉他出门的时候收好了自己的小书包,穿好了鞋子乖乖地拎着水壶在门口等他。一连几天如此,这次换武大为他过于自律头疼了,有时候想懒着在家躺一躺都不行。


“虽然有时候我会感觉指导你压力很大,不过,我们国家的工业难题将来是由你这样的人来攻关的话,我感觉很安心。”华工有点怕黑,和武大睡同一张床。某个夜晚华工在他怀里睡着了,武大一手轻轻地拍着怀里的小孩,一边小声说。




他时常牵着华工到湖滨去看看东湖。那个时候的东湖还没有被填湖造陆,水果湖地区还是一片烟波浩渺,只是路边的梧桐已参天。冬日难得有阳光,金黄的梧桐映衬着碧蓝的天色与水色,湖对岸的青山清晰可见。山连山,水连水,是这座大气的城市难得的温柔。


“看到对面的山了吗?”武大一手指着湖对岸,一手揽着华工的后背,“那是你未来的家。等你的家修好了,你就要独立生活啦。”


“我的家?这里不是我的家吗?”华工仰起脸,疑惑地问。


“当然不是啦。这里是我家,你只是暂住,因为你的家还没有修好,没有入住的条件,我作为引导你的人,当然也应该照顾好你啦。”武大对他温和地笑笑,“你要长大,你要自立门户,我也不能陪你一辈子。”


华工愣愣地看着他。


“百年之后,我可能也不会存在了。”被自己一句话勾动了一些久远的回忆,武大的眼神暗了暗,“我不可能一直陪着你……任何人都是。没有什么人能一直陪着谁。”


武大还在自言自语,突然感觉腿上一沉。低头一看,华工突然抱住了他——作为学校他只有几个月大,即便他们成长速度是异于人类的快,外形上也还没到抽条的年纪,个子只及武大腰间,所以也只抱住了他的腿。


“你……你怎么了?”武大惊了一下,随即关切道。


他感觉自己的衣服湿了一块。


“你也会和那些老师一样消失吗……我不要你消失……”华工带着哭腔嗫嚅道。他与人接触不多,不理解“死亡”的含义,只理解为“消失”,就是再也见不到。


武大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华工说的那些老师就是指这两年去世的教师们,随即意识到自己不该给未经世事的小孩子讲这些有的没的,连忙哄他:“我不过随口说两句,你别当真了。而且,就是自己出去住了,又不是从此以后就见不到了,你还是可以常来呀。再说了,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好地在这吗,我们不同于一般人,没那么容易消失。”


眼见华工不说话,只抱着他的腿不住地流眼泪,武大叹了口气:“站好。”


华工一愣,乖乖地站直了。武大蹲下来,与他视线相平,伸出手去擦他的眼泪:“哭什么哭,再哭会变笨。”话音里不禁带了几分笑意,“走,我们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华工一直紧紧地抓着武大的手,不肯松开。武大一边懊悔自己的口不择言,一边由衷地感慨华师的不易:她是怎么把她那棵苗扶得那么正的?




百废待兴的年代,建设工作快得超乎想象。一年不到,华工的校舍就修好了。到了送他离开的时候了。


那边派了两个人来接他。武大帮他打点好行装,走在路上的时候还在絮絮叨叨要他注意这注意那,注意怎么自己照顾自己,注意怎么和其他人打交道,唠叨到武大自己都觉得自己婆婆妈妈。华工倒是都没什么反应,他说什么都应着。


武大还在感慨孩子懂事了。但是临到要上车时,那边的人要从武大手里牵过他,他却躲在武大背后,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角,一脸防备地盯着对方,说什么也不肯跟他们走。


“华工?你怎么了?”武大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他们是你将来的同事。”


华工不说话,只是抓他衣角抓得更紧。


“算了,我跟你们走一趟吧。”武大无奈地叹了口气,“我送他过去。”




事实上,在去往湖对岸的路上,武大一直在祈愿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要说他前六十余年,认识的人不少,呼朋引伴也能叫上一个加强排。但是要说真正和谁建立朝夕相处的联系,倒还真没有,更何况华工几乎是他一手带到现在,他对华工的感情几乎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亲情。华师有时候打趣他,说他自从开始带华工之后,连脸都变柔和了。他笑了笑表示不在意,自己却还是对着镜子研究了一会并且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在此之前,并没有哪个人对他影响如此深重。他甚至有些感谢上天给了他这次机会,与一个人建立如此密切的联系。


华工不愿意离开他,难道他就真这么洒脱,舍得轻易地放手吗?虽然他不断地安慰自己,孩子长大了,必须得远走高飞,自己作为一个“监护人”的角色,送他到这一步就够了,也不能再多。但是打心底里,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失落,仿佛心里空了一块似的。


车到关山口,一行几人下了车。武大知道这回是真的得说再见了。他蹲下身子,使自己的目光与华工的平齐,说:“以后你要自力更生了。但是我教过你的那些,你要好好记住——尊重知识,坚守真理——好吗?”


华工抽抽搭搭地应了一声,眼泪就要滚落。


“哭什么哭,又不是以后就见不到了。”武大强颜欢笑道,“好好加油,别让我担心。”说完便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车上走去,怕下一秒自己就忍不住。


“等等!你要去哪?!”车子开出不远,武大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一片惊慌的呼声。


就在车子发动的一瞬间,华工挣脱了抓着他胳膊的人,跟在车后跑了起来。但是一个外形不过几岁的孩子,能跑多快?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距离越拉越大,动作踉踉跄跄,追得近乎绝望。


华工跑得太着急了,一不留神摔倒在地,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膝盖火辣辣地疼。他强忍着疼痛,慢慢地爬起来,望向武大离去的方向,努力忍着不哭。因为武大告诉过他,不要哭,不要让他担心。


武大还是强忍着开门冲下去的冲动,不敢回头。他只是缓缓低下头,不着痕迹地隐藏好自己的悲伤,复而抬眼,望着看过很多遍却怎么也不会厌倦的湖光山色。


他会像过去的我一样,骄傲而恣意。


更幸运的是,他不用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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