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江湖夜雨】青萍

寒椿吹雪:

看到大一写的中二文字的我:创死她!八重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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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怎么的,似乎只是一条命令、一封喜报、一次典礼,一夜之间各大报纸的头条铺天盖地的都是“大炼钢铁”。不过却也来得顺理成章:


或者是三千年的梦一朝实现,人们第一次在强势的大江面前有了主导权,钢铁巨物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一想到这巨物却借了外界的力,对于强势的崇拜与夹杂着不甘心的自豪的情绪一交叠,便造就了一种对于钢铁的狂热。


武大不知道这种狂热的具体起源,但那么多年因为积贫积弱而承受的屈辱和颠沛流离的苦痛使他也不由自主地受到了影响,他的内心也开始昂扬。只不过这昂扬的背后,却是一种令人害怕的虚空。




虚空归虚空,生活却还得继续。除了锅碗瓢盆都被送走去炼钢,连门把手都委屈地秃着木制的里子——铁皮被扒走了,别的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至少日常生活是。


武大抱着书往理学楼里走,没注意迎面撞上一个人,对方手里的书籍纸张散落一地。武大连忙一边道“对不起”一边蹲下去捡,抬头看到对方的时候突然愣住了。


“化学系?”武大说,“正找你呢。我们出去说话?”




理学楼是老武大留下来的遗存,正对着珞珈山和奥场,视野开阔。武大随意地半坐在栏杆上笑说:“不是不能把实验服穿出去吗?”


“新的,没关系。”化学系说,“有什么事情找我?”


“你对于大炼钢铁有什么看法?”武大开门见山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你要我说实话吗?”化学系歪着头看他。


“你说。”武大调整了一下姿势,笑了笑,“我就想问问我们的专业人士怎么看。”


“‘全民参与’,就能炼出钢铁?”她说,“如果真是这样,我现在就写申请书,辞去这份教职。你觉得一群人,拿一堆柴去烧铁质的锅碗瓢盆,就能炼出钢来?”


武大看着化学系的侧脸。她的头发在后脑绾成一个发髻,有几络跑出来的头发在飞舞。


按理说武大和化学系应该很熟,毕竟这个比他还年长几岁的女孩子,早在1896年的时候就投到他门下——这事是她说的,成为一个系。但是仔细想来,武大和她还真没什么交集。化学系不苟言笑,二十上下的外表过着极度简单的生活,每天早早地抱着书或者报告纸去实验室,早白的头发绾成高高的发髻束在脑后,一整年见不到人影,也就物理系和生物系见她见得多点。


武大还隐约记得她来的那天——那时她还不叫化学系,叫化学学堂——他们站在武昌岸早早等候,江上风很大,天色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极低,是一种扼住喉咙的窒息感。远远地看见一条船在风中飘摇,随着江流起落,浪花在船头撞击出白线,看得人心惊胆战。


化学学堂小心翼翼地由人牵着,下了船。自强学堂和一群人走上前迎接她。她看也不看周围,直直地对着自强学堂,只说了一句话:“要是有座桥,该多好啊!”


“我以为你会高兴。”武大说。“毕竟画了那么多年的饼终于变成现实了。”


“夙愿成真,谁不高兴。”化学系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你别以为我是不想看到更多的桥——我不想看到的是这样一种虚幻的狂热。虚幻的理想哪里能在现实中立起一座无坚不摧的桥呢?你说那种土法高炉,连造渣这一步都没有,焦炭也不用——那可是必要的还原剂。先不说能不能炼出来,就算能,那些土钢和废钢,能干啥?”


自汉阳铁厂而生,也是为钢铁事业而生,化学系喜欢钢铁似乎是天生的。武大对于她会这么说感到很惊讶,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是对的。


“固然精神是重要的,可是没有切实的科学原理支撑,又怎么可能成事呢。”化学系倚靠着理学楼的栏杆,风吹起她的头发,耳侧的鬓发滑落下来,“精神原子弹到底只是精神原子弹,它炸不死人。


“我看人们热情都很高——几乎可以说是狂热,都期待着钢铁的炼成。人们夜以继日地劳动,有的孕妇累到流产,有的人被卷进高炉,尸骨无存……”化学系接着说,似乎又不是对他说,“当他们发现这种高涨的热情背后其实空无一物根本没有支撑,而投入的努力、付出的代价其实必然成为泡影,他们会怎么想……


“我失言了。”化学系突然停住,“这些话别外传——说了也没人信,只会招来祸患。我去做实验了。”她直起身子,在栏杆上把资料顿了顿,转身匆匆离开了。她的实验服口袋里闪过一道金属的光泽——是个镊子,难得没被收去炼钢。 




武大走下理学楼的台阶,化学系的那几句话却一直挥之不去。他漫无目的地走,走出了学校,走到城内。


街面上已经难以见到铁质的东西了。就连螺丝钉也被拧下来了,送去炼钢。城里的空地上也能见到那种小高炉,是拿泥土和黏土糊成的——甚至有些称不上“炉”的高炉,就在地面上挖个坑就行。可就是这样的炉,人们结成长长的队伍传递着铁质的东西,有些人搬运柴火——有的甚至就是新鲜的树枝,投进正在熊熊燃烧的高炉中。每个人脸上都是那么热情,那么快乐——要炼出钢铁来,要实现大的飞跃——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足够努力,只要有热情,就一定能行!


武大站在一边看着。高高低低的炼铁炉,在他眼中幻化为明灭的星火,接着变成繁星,接着把天空照得亮如白昼,接着一轮红日出现,那轮红日越变越大,大到灼烧他的皮肤,由外及内,点燃他整个人。巨大而明亮的太阳烘烤着他,武大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炉滚滚的铁水中,整个人热得快要从内而外炸开。


——突然一切都冷了下来,铁水凝固,露出白铁的本来面目。红日也一瞬间坍缩,变成孤寂的寒冷的白色星球,发出幽幽的冷光。武大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其实还站在原地。


一个小孩推着车从他身边经过。小孩的衣服破破烂烂,不合身的样子明显是穿的哥哥姐姐换下来的衣服。小孩的车里是一捆捆的柴——不如说,树枝——看上去很是沉重。小孩推着车,显然力气不足,小脸涨得通红——也难怪,他们饭都难得吃饱。


这孩子看上去和华工差不多大。武大正想走上去帮他一把,那小孩却先注意到他了,大声对他喊:“喂!你在看什么呀?”


武大也没追究那小孩子不客气的语气,只问:“你们在做什么呀?”


“你看上去好像不怎么干活,是附近那个大学里的人吗?但是没有做过,总该听说过吧?”小孩奇怪地看着他,“响应号召炼钢呀!”


“哦……那你需要我帮忙推吗?”武大看了看小孩细瘦的胳膊。


“不用啦!”那孩子倒是大声地笑了,“我不觉得累!”


“你们这样,能出钢铁吗?能出多少?”武大看着那新鲜的树枝。当年化学学堂这么大的时候,人还没有桌板高,站在凳子上兴奋地讲高炉的事情:“矿石要先粉碎,因为还原剂是一氧化碳,是气体。要建那么高的高炉,是为了让气体与矿粉充分接触。炉子必须要隔热效果好——不然焦炭很难转化为一氧化碳,要转化为一氧化碳才好反应。加石灰石进去,可以把二氧化硅弄成硅酸钙从铁矿石里分离出来,炉子下有口子可以让铁水流出来,上层是造渣步骤造出来的矿渣,主要成分是硅酸钙,下面流出来的就是铁水,就是能用的铁!”


这实在不像是能出钢铁的样子。


“能啊,当然能!两个半小时就能出100斤呢!”小孩一脸自豪地说,“就这样,我们一定能超英……英什么?”


“英国和美国。”武大提醒。


“对对对,超英赶美!我弟弟就叫李超美呢!”小孩高兴地说,“我不和你说了,我得赶紧走了。”他又握住车的把手,吃力地向前推着车。


或许是我们想太多了?武大在原地站了一会,继续沿着街道缓缓地走。不出多远,他突然看到街角一张竹榻上面趴着的一个人,吓了一跳。


准确来说是半个人——他的下肢已经没了,背后还可见到明显的烧伤痕迹。那人趴在竹榻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四周。


不远处两个正在择菜的女人在闲聊,武大装作等人,凑过去听了几句。


“造孽哟,年纪轻轻的就没了腿。”


“听人说是坐到钢水上了。那多吓人哟——你听三婶说了没,那人两条腿直接变成黑棍子了,都能看到白骨露出来。送到医院去,医生本来直接说没救了,赌了一把把腿切掉,才保住了命。”其中一个女人择完了菜,专心闲聊,“唉,丰收他妈看到她儿子那两条腿,当时就哭昏过去了。丰收他爹死得早,他又遭了这罪,这可怎么办哟。”


“谁知道那钢水这么厉害呢。”


武大听得心惊胆战,内心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受,混杂着悲哀与担忧。跑调的歌声由远及近,刚才那个孩子推车推过来了,好在平地相对来说没那么吃力,他还有精力唱歌。他跑调实在严重,武大听了半天,才大致听出来是《流浪者》中的调子:


到处炼钢,啊——


到处炼钢,啊——


江城里星光灿烂,那是在挑灯夜战,啊——


到处炼钢,啊——


到处炼钢


……


天色已晚,原本电力贫瘠不太明亮的江城夜空变得分外明亮——是被数不清的高炉照亮的,那已不是星星点点,是繁星,宛如银河撒落人间。炉火甚至亮过了天上的星火,仿佛能一直明亮下去。


光亮的源头要从哪里说起?应该是三年前修好的那座“万里长江第一桥”。




武大还记得通车的那天。桥两边满是人,他在欢欣鼓舞的人群中同样地欢欣鼓舞。系着大红绸缎的“解放”牌汽车排成整齐的队伍,从桥上神气地缓缓开过。车上载着大桥工人——只有最根红苗正的人才能被选上——多神气!


夜晚人群散去,他没有走——其实只要他想,他可以立刻就回到珞珈山上。他站在江堤上,望着黑夜中的大桥。电力尚不发达的时期,市区照明昏暗,黑黢黢的大桥伏在黑黢黢的江面上,在黑黢黢的夜晚里沉默着,宛如他自家的珞珈山,却有着更为震撼人心的力量,无法言明。


武大不由得往前走了一步。


“同志,小心别掉进江里了。”突然一股力量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江堤上拉开。


“哦,刚才没留神,谢谢了。你是?”武大打量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热心市民”。这人看长相是个东方人,可是五官更立体深邃些,皮肤也更白些,头发也是金色的,有几撮不屈不挠地卷着,昭示着他属于斯拉夫人的那一部分血脉。


“我是武汉长江大桥。”那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赶忙伸出手来。


“幸会幸会,我是武汉大学。”武大也伸出手来,在心里悄悄地比较了一下。尽管还是个半大小子,大桥的手却有力而健壮,昭示着他属于工业的血统。反观下自己,毕竟坐在图书馆里读书写字居多,平时也不太重视锻炼,手腕显得要纤细苍白很多,和大桥的比起来,倒是有点惭愧了。


“我才刚刚建成没多久,对于这座城市还不太熟悉,日后还需仰仗您指点。”武大看出来大桥很不习惯这文绉绉的一套,遂摆了摆手:“我不过虚长你几岁,前辈属实说不上,不用强迫自己。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到桥上走走?”


“好啊。”武汉长江大桥很爽快地同意了。“电梯还在调试,我们走楼梯上去吧。”




楼梯是水磨石砖铺成,棕色的木质扶手漆得发亮,墙面下半截被涂成了绿色,每一处都是崭新的,透着神气。深夜的大桥空无一人,地上还残留些许彩纸。他们就这样走过。


“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这么快就被创造出来了。”秋天的江风已有些凛冽,武汉长江大桥微微眯着眼,笑着说。


“你可是承载了几百代人的梦呢!”武大紧了紧围巾,笑着回道。


大桥停下,对着夜空伸出手说:“不得不说,信念的力量真是强大呢!”


——也同样可怕。武大心里一惊,默默地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只可惜,我不是由我国自主研制的钢材建造的。”大桥看着自己的掌纹,神色有点黯淡。武大刚想宽慰他两句,却见他自己爽朗地笑了起来:“没关系嘛!肯定会有的!毕竟大家都有这个希望嘛!听说,我在南京有个弟弟呢。真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啊。”


希望。




“江城里星光灿烂,那是在挑灯夜战——”是以信念为动力的。而这信念在飞速膨胀,一瞬间吞没了其他的一切,信念即是那一炉滚滚的钢水。


这种信念的膨胀是如此可怕,以至于直到“钢元帅”下马的那一天,还有很多人未能回过味来。


“我听说,那个失去双腿的人从三楼跳下去了,用手一点一点挪动的。”武大倚着理学院副楼的门框,身子堪堪挡住一半过道,“你知道吧,那个人曾经是你们院的校工。”


化学系皱了皱眉头,正准备侧身躲过去,却听见武大冷不丁地出声:“你不说点什么吗?”


化学系眉头锁得更紧,正欲开口,却听见一个悠悠的声音传来,“他们工学不学这个,我来说吧。”武大循声望去,物理系随意地倚在墙边,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说。


“第一,我要学这个。第二,我是理学,不是工学。”化学系转头望着不远处的物理系,面上的表情很是不善。


物理系毫不在意地笑笑,继续说:“火热而虚幻的信仰崩塌了呗。”他走到武大面前,两手比划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带着微妙的笑容接着说:“一个宏大的理想,总是能吸引无数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看啊,虽然我连腿都没了,但是这是我为宏大的理想付出,多光荣啊,这是我的功绩呢——现在突然告诉你,这些都是假的,你的牺牲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可笑,你的世界会不会崩塌呢?


“一颗快要死亡的恒星,它会先成为红巨星,膨胀而火热,吞没它的行星,不管那上面有没有生命或者璀璨的文明。燃烧到了极致,它就坍,缩,啦。”


“神经。不用管他,越发神神叨叨的了。”化学系冷冷道,“没事干去校外摆个摊算命吧。”


“对了,生物系有什么事情来着?我是来找他的。”武大才想起自己来理学楼的目的。


“他刚才就去实验田了。”物理系收敛了奇怪的笑,换上了一副正经的表情,“我听说是实验田的水渠干了。”


“实验田的水渠都能干?”化学系奇怪地问。


仔细回想,这天气确实从去年起就不友善。只是他们坐镇百湖之城,高校又是重点保护对象,所以旱灾不过是报纸上的寥寥几行铅字,被淹没在连篇累牍的火热的精神中,没激起什么波澜。而现在旱灾终于波及江汉平原,他们也终于对其有了一点直观的体验。而更直观的体验,是一日少过一日的粮食定额。


武大早从农村学生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奈何自己也帮不上忙只能干着急——不如说,自身难保。而声势浩大的运动更是让他应接不暇,报表钻进法哲学论文里,菌落和沉淀混成一团,加之生理上的饥饿,搅得他越来越不清醒。


武大突然捂住耳朵,闭上眼睛蹲下一动不动,把物理系和化学系都吓了一跳。物理系战战兢兢地挪到他身边,和化学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戳他一下。


过了一会,武大终于平复好心情,松开手,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们去湖滨看看。”




生物系在干涸的水渠旁边蹲半天了。“已经连实验用水都供应不上了吗?”他茫然地转头问武大。


武大也低头看着沟渠底的泥土。失去了水的浸泡,泥土龟裂成块状,缝隙中还能看到干死的泥鳅的尸体,无一不是尾巴朝上——它们想往泥土深处钻,却不知道泥土有尽,而太阳的热力是无尽的。


一阵闷热的夏风拂过,半干枯的萍草叶子翻了一下,一只斑鸠啄了啄泥土,飞走了。




连年大旱,物资供应也愈发不乐观了。先是米饭,后来说是困难变成玉米面饼子,再变成玉米面和山药面混合的饼子,最后连这种黑而干硬的饼子也得限量供应。汤!它的实物并不像它听上去的那样成分丰富,仅仅是大量的清水加入少量的盐和酱油,再投入一两片菜叶,在水面上漂浮着。武大和华师偶尔碰面,刚说到这个话题,正想抱怨几句,却听说外边有的地方已经没有属于“人”的食物可吃,开始吃几年前还是用来喂猪的谷糠粉煮成的糊糊时,默契地陷入了沉默。


报纸上说这叫“自然灾害”。


武大想到化学系说的那句“精神原子弹炸不死人”。这会应该加上一句,“精神食粮”到底也只是精神,填不饱肚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现在老天不下雨了。


师生们脸上带着菜色,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可这副样子,本不该出现在健康活泼的大学中——也不能说是健康,个个都营养不良呢,看着臃肿的样子,大腿上一按一个坑。他们在高中就学过,是营养不良造成的浮肿。


是营养不良啊。可是卫星一个大过一个,一亩地可以产出几千斤几万斤粮食,为什么区区旱灾,就能击垮一个数千年来以农业为本的大国?


武大心里突然一颤。我怎么会想这些!他觉得不太妙,自己开始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要是以前的华大,她大概会说“怀疑是你的权利和自由”吧。但他现在不敢怀疑,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怀疑了。运动一波又一波地来,今天还是先进分子,明天或许就成了被打倒的对象。对于此时的他而言,放弃怀疑或许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


其实是没力气怀疑了。在最基本的需求面前,所有的上层建筑都轰然倒塌。较自身的饥饿稍远,他听说邻近的省份出现了人吃人。“易子而食”只是历史书中的文字,却在这时候以一种骇人的姿态上演。




武大喜欢沿着牌坊门外的街道走,他平素喜欢千姿百态的人间烟火,比故纸堆要丰富一万倍。然而平时应该是热热闹闹的街道此刻也是死气沉沉了。偶尔路过一两个人,脸色是灰的,胳膊腿是肿的,仿佛行尸走肉一般。


这座城,以及千千万万座城,都是这样的。


两个坐在路边的小孩撞入视野,武大才想起现在正是小学放学的时候。两个小孩都是面黄肌瘦,坐在路边也只是因为力气甚至不够他们从学校一口气走回家。


“你起来……你起来,你起来啊!”其中一个扭头看旁边的伙伴,话说了半句,却陡然转变为哭喊。另一个小孩只是坐着,一动也不动。


武大稍稍走近了些。那个小孩面色灰暗,垂着头,对于伙伴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武大蹲在他面前,伸手一探,脸色顿时煞白。


“他死了。”他转头对小孩说。


小孩怔怔地看着他,瞳孔中没有任何神采。武大突然感觉有一双手攫住了他的喉咙,空气变得干冷而生硬,像是往肺里灌了铅一样,难以呼吸。他同样怔怔地望着对方的脸,记忆突然变得清晰——他是那个推着车高声唱着“星光灿烂”的小孩。


“喊大人来吧。”武大说。他茫然地站起来。


语言这东西很奇怪,有的时候它拥有强大的力量,有的时候它又苍白无力。语言能承载火热的精神,但有时这种精神似乎什么用都没有,占据了头版到尾版的热情洋溢的文字,也不能像枪声一样简单粗暴地拉来一车皮粮食。而在这样的场景下,它连安慰作用都无法发挥。




报纸上的世界和他所见的世界仿佛是两个世界。报纸上的世界不止是天空中发光发热的火球了,甚至从平地拔起了一座冰峰,这座冰峰越长越高,直直地戳进火球之内,还要让这冰峰上开出花来,流出涓涓的小溪来。


“任何人都不可能把一种理论发展到顶峰。”校长这么说。他皱着眉头,看着各地送来的会议记录,抽出一份,用红笔在其中一句话上重重地画了两笔,打了个圈,旁边批注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客观世界的发展是无限的,人们的认知也是无限的。”武大侧了侧身,想看得更清楚一点。


武大感觉自己的周遭被撕裂。一半在告诉他相信科学,实事求是,另一半则捧着一种近乎迷信的崇拜,崇拜他和与他相关的一切。说来也怪,这种有的没的近期总往他的脑袋里钻。幸好,幸好啊,他在怀疑的种子将要破土之前将它掐死了。可是,怀疑不是禾苗,是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


他想到寓居乐山的那几年。山是绿色的,绿得肆意妄为,或许是久居平原的缘故,他印象中的山很高很高,他和同济曾经一起爬过,走在石阶上以为可以通到天上,到了山顶却发现天还离得很远,永远走不到头。他说这就像对于真知的探求,同济白了他一眼说你发什么神经,回去写实验报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破碎的陈年往事,想到一些漫无边际的东西。他想起的是,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穷无尽的山,山的上面是天,山再高,上面还是天。山是不会与天平齐的,天也是不会屈身落在人间的,更不会有人手揽星辰,成为天。即便开尔文勋爵自豪地宣布“物理学的大厦已经基本建成”,他也依然承认有两朵乌云存在,而这两朵乌云略微散开,是旧的大厦崩塌,废墟上又拔地而起一座新楼。理论的世界哪里有什么巅峰啊,不过是一步一步地攀登无尽的山路。


他的识海里站着一个女孩。那个穿着黑色修女服的女孩有一头柔顺的绿色头发,仿佛四季常绿的桂树的颜色,眼睛是淡金色的,和昙花的花蕊一个颜色,也像柔柔的桂花。她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留给他一个倨傲的背影,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觉得这是对的。”


他和她同时说出来了。


窗外的风声突然变大,伴随着松柏枝的声音,未名湖上的树影被摇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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