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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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同济】宜宾

杭州的春季比别处格外美些。历代诗人爱在西湖畔留下诗句,哪怕是街头稚儿也能念上两句。正值仲春时节,柳絮纷飞,桃花烂漫,正是杭州一年最美的时节。

武大和同济显然并没有这般闲情逸致。他们正在钱塘江边的工地上奋战。钱塘江大桥的工程已近尾声。这是一次规模巨大的工程项目,国家也很重视,调拨了几乎所有高校来工地上进行观摩实习,武大和同济也在名单之中。

此时是晚饭时间,武大和同济坐在一边的钢梁上休息,同济低头整理着手里的东西。

“什么宝贝,让我看看。”武大好奇地将头伸过去,“看你捣鼓这些明信片捣鼓好几天了。”

“喏,你要看给你就是了。”同济翻开掌心,让武大看明信片上的图案。“都是建筑啊。我还以为你会收集月份牌上那种工笔画,还觉得你这人不是那么没意思……”武大笑了笑。

“别贫了。”同济一张张地翻过去,“你看看,这是上海的外白渡桥、乍浦路桥,这是郑州的黄河大桥,这是广州的海珠桥,这是兰州的中山桥……你看他们有什么共同点没有?”

“都是外国修的?”

“没错。打从我来这儿起,就一直在想,我们一定要修一座中国人自己的桥。”同济将自己的一头金发向后抹了抹,“我在上海这么说,别人听了都笑我。他们不知道,我虽然长这样子,但早就是个中国人啦。”他转过头向不远处蹲着的一个小男孩努了努嘴,“我就等着他长大呢。”

小男孩蹲着,肩膀似乎在一抽一抽地抖。

“我看他像是在哭啊。”武大挥了挥手,“小钱,过来啦。怎么了,同我们说说?”

钱江桥应了一声,丢掉了手里的草叶,走了过来。眼眶红红的,眼泪还糊在眼角,说话一抽一抽的,显然是刚才正在哭。

“怎么了?”武大顺手把钱江桥搂进怀里,轻声问。

“呜呜……”钱江桥只是呜咽,半晌后才抽噎着说,“夫人对茅先生说我不可能修好,工地上的哥哥姐姐们也打我,说都是我害得他们挨打,如果不是为了修我他们就不用受洋人监工的气,呜呜……”钱江桥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了看两人:“前辈,我是不是真的修不好了?”

“怎么会呢。”武大笑着摸了摸钱江桥的头,轻轻揉着他头上的淤青,“茅先生的夫人生了病,情绪不是很好,小钱你不要往心里去。你看,我和你同济叔叔,还有唐交,南洋他们都在,不用担心……”

“比起这个,小钱你来看看。”同济将刚整理好的明信片放到膝盖上摊开,钱江桥好奇地将脑袋伸过去,“这是我收集的一些明信片,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可以挑一张带走。”

“真的?”“真的,不骗你。”

钱江桥扭扭捏捏地一指中间的一张:“那就,就这张吧。”

“选好了?真的不再挑一挑吗?”同济笑道,“眼光不错呀,这张是上海的外白渡桥,一眼就挑中了最漂亮的。”

钱江桥的脸迅速红了,飞速伸手拿过同济手中的明信片,一脸求助似的看向武大。

“诶,话说,我发现小钱和你长得还挺像呢。”同济来了兴趣,一脸玩味地看向武大,“看来,将来不知道又会祸害哪家姑娘呢。”

“这玩笑可不能乱开,”武大连连摆手,“我连喜欢的人都……还没有呢。”

同济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笑着摸了摸钱江桥的头:“好啦,我们小钱将来一定会长大的,变得又高又帅……到时候许多北上南下的火车汽车都要从你这里跑,你可要做个男子汉,担负起责任哦。”

“现在局势……”武大刚要接着先前的话题聊下去,看了看同济和钱江桥,还是收回了话茬。他抬起头,钱塘江边的柳树正在飘絮,柳絮如同春雪一般纷纷扬扬。

 

武大踏入同济的住处时,才突然想起那是他们所有人经历的最后一段算是平静的时光。他们回到各自的家之后不久,便听说日军悍然南下。武大早早做了两手准备,及时撤到了后方,并没有受太大损害,但转移体量巨大的校产和人员已经令他心力交瘁,没有余裕打听友人的情况。同济在上海的校区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事情他也是到了乐山后才听说。

同济医学院护着重伤的弟弟仓皇出逃,一路上头顶轰炸,后有追兵,面前还有重重关卡,从浙江折腾到广西再折腾到昆明,同济的大部队到达宜宾的时候已经是元气大伤。同济本就伤重,加之颠沛流离与诸多事务,新伤叠着旧伤,即便有同济医一路悉心照料,到了李庄仍旧是一病不起。

武大想起那个指着明信片,攥着拳头说“要修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桥”的青年,心里不由得抽了一下。他与同济有些旧日交情,又离得近,于是思量了一番,准备了一些牛奶之类的后方难以买到的物资作为礼物,前去探病。临走时思前想后,又叫人装了一些坐标纸之类的物件一同带上。

四川盆地气候潮湿,武大进门的时候感到膝盖传来一阵凉意。同济的住处并不比他的好到哪里去,木制的房屋地下铺着青石板,已经被长年累月的踩踏打磨得光可鉴人。窗上贴的窗纸已经长了霉,有些地方积着土石,是空袭时从屋顶上震下来的。屋里很阴暗,没什么光线。为了省电,白天没有开电灯,更多时候是用油灯照明。武大心想我的住处比这里条件还好些,我还没受伤,半夜都时常觉得潮湿难忍,膝盖隐隐作痛。

同济就是在这样的地方一边养伤一边处理校内事务。武大这才敢把目光投向床上躺着的那人。同济额头上包着绷带,正在闭目养神。床上放了一张小桌子,边角削得坑坑洼洼,想来是同济医做的,方便同济在床上处理各种文件。同济露在外面的胳膊也绑了绷带,不用想也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

武大将带来的礼物放在床头的地上,拉过一把椅子在同济身边坐下。

“你来了。”同济听到凳子拖动的声音,睁开了眼,“不好意思,我这样让你见笑了。”说罢就要坐起身。

“你先躺下。”武大急忙将他按回去。

同济躺回去,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声音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武大觉得他仿佛风中的残烛,火苗摇摇欲坠,就要熄灭。

“就是来看看你,和你聊聊天。”武大按耐住内心的唏嘘,强颜欢笑道,“怎么,你怕我来打秋风?”

“当然不会。”同济笑了笑。

“武大,不好意思,你方便挪开一下位置吗?我要为同济换药了。”同济医端着铁盘进来了,武大连忙让出位置。她将铁盘放在床头柜上,点亮了电灯,扶着同济坐起来。被子滑落,同济没有穿睡衣,上半身许多地方都被厚厚的绷带覆盖着。

同济医解开绷带,里层还是带血的。有些地方感染了,血水和脓水以及结好的血痂混合在一起,粘在蘸了药的敷料上。同济皱着眉头,看着姐姐用镊子夹下被血水浸透的敷料,再为他换上新药,再用绷带层层包裹起来。武大并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况,但仍然不忍细看,扭开了头。

“同济,你坐起来是不是更方便聊天啊。”同济医收拾好换下来的绷带和纱布,为同济掖了掖被子,端起铁盘,“我不打扰你们聊天了,就先走了。”

室内再度陷入沉默。同济低下了头:“你也看到了。我在逃亡的日子里一直安慰自己,我们一定能回去……”

同济的手攥紧了。武大怕他贸然用力伤口崩裂,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化开他的力。“回去,回去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家,我的家已经被炮弹炸成一片废墟了!”同济没法用手攥成拳头捶床板发泄,只得闭上眼皱起眉头,眉心在跳动。

武大想说些什么安慰,想到自家校园虽说被侵占,但比起同济来说那点损失微不足道,便也说不出话,只好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一些,轻轻按压他的指关节作为舒缓。

“钱江桥,我们刚修好的钱江桥,才两个月,就被炸沉了!”同济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低泣,因为受了伤,声音都在颤抖,“你还记得小钱的样子吗?那次他被工地上的小孩欺负,你抱着他安慰,我还送了他一张明信片。炸桥的那天,他站在桥上,与桥同沉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

“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武大柔声道,“梦里……我也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只记得很安心。我和一个蓝色头发的小男孩在长江边看风景,他说我们去汉口逛逛吧,我说汉口是租界,而且我们现在去也登不上船……他说我们修起了长江大桥,根本不用再坐轮渡去汉口。汉口也不再是租界了,是真正中国人的土地。然后他拉着我上了桥面,那路面好宽敞,走得也快,几步就能到江对岸去……最后我好像是遇见了一个黑发少年,我不认识他,但感觉很安心……”

“我的梦想……不止是我吧,只要是在桥梁工程学科上下了功夫的,梦想大概都是在长江上修一座桥。”同济的眼神亮了亮。“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没想通呢。校舍没了,可以再修,师生散了,可以想法再把他们找回来。可是修桥这事情是从无到有,从零到一。”

“不论怎样,我们都是要回去的。”同济喃喃自语道,语气越发激动了起来,“炸了的钱塘江大桥,我们要回去把它修好,长江大桥肯定是要建的,不止你们武汉一座,还有我们上海得有一座,南京也得有,重庆也得有……”

“武大,你现在没什么要紧事吧。麻烦在那边柜子的底层找一个档案袋,里面放的是图纸,我做的长江大桥的设计。我原来只做了个大概,还没想好装饰性设计。现在我有了灵感了,你要是不介意,我讲给你听听?”同济目光灼灼地望着武大,眼里重新明亮了起来。

“好啊。”武大按照同济说的找到了那个档案袋。一角已经被烧得有些发黑,但里面的图纸全部保存完好。想来同济自己受了重伤,却一直没让这些图纸受损。

同济将图纸摊在床上,指着桥头堡的位置:“我给你说说,这里我希望……”

 

秋汛到来,两岸的苇草已经进入收割的时候。码头上的脚夫最爱芦苇做的鞋,又轻便又便宜,还不伤脚。省下的钱可以在码头买一碗热干面或者汤圆,稍宽裕些的还能买些肉菜下酒。

武大和同济坐在码头的小摊设的桌子两侧。胜利之后高校们纷纷回迁,武大和同济离得近,被分在了一波里走。武大已经到了武昌江边,同济还得坐几天几夜的轮渡回上海。轮渡到这里要停一晚补充物资,同济干脆同武大一起下了船,在码头上散散心。

“这边的汤圆没你们上海的精致。”武大笑了笑,“说来惭愧,该去酒楼摆个宴席招待你的。落地匆忙,结果委屈你和我一起吃路边摊。算我欠你一顿饭了。”

“这话说的,这就是你不会吃了。我们上海那边吃馄饨,就得去小巷子里的小摊买,那才有滋味。况且这江景本就是一道盛宴。”同济望了望江面,“而且你这时候提出来,指着我就要回上海,下次来武汉遥遥无期,说不定就把你这顿饭忘了是吧?”

“这顿饭你逃不掉的。”同济笑了笑,拿手帕抹了抹嘴边的麻酱,“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修桥了,桥我肯定要修,这顿饭就作为修成之后的庆功宴。你到时候可别忘了。”

“那肯定是不会忘的。”武大端起碗喝光最后的一点汤,放下碗笑道。

秋日晴空天高云淡,江上吹过凉爽的清风。一声汽笛响起,又一群人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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