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武大中心】我不会全部遗忘

“我不会全部遗忘。”

 

“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这是她不知道第几次在我松弛神经的时候突然问我了。

我真的很想回答她的问题,可是我也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不如说,我很困惑她为何要一直问我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是个老师,教的学生将来也要做老师——风云变幻,西风东渐的时代,教师最缺。科举考试没有了,想让孩子读书改善生活的家庭往往会送孩子去念师范,因为读师范出的钱少。因此,学校里最清贫的一批往往是读师范的孩子。

我并不在乎这些东西。不过有件事倒是很头疼:我很缺书。我早就听闻同城的文华那里有面向全社会开放的图书馆(他们好像管这些叫“公书林”?),于是时常厚着脸皮去她那里借几本书。之所以是“厚着脸皮”,是因为我实在是有些尴尬。

原因……第一次去的时候我还是没在乎那么多的。她来开门,我礼节性地伸手想握手,她却没有接,只是直直地盯着我的脸。被一位美丽的陌生女士盯着的感觉实在是有些尴尬,哪怕没有镜子我也能感觉到我的脸大概已经跟墙外的凌霄花一样红了。我不敢质疑一位端庄的女性不合礼节的行为,而这又使我显得更加笨拙。

“呃,您……您好?我是新来的武昌高师,您算是我的前辈了,请多多指教。然后……您是同意我进来了吗?”我局促不安地来回交换着重心。一开口我就后悔了,完全就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书生样!

“抱歉。当然了,欢迎。”她的语气稍稍有些失望,侧开了身子,让我进来。

我硬着头皮走进去,在一排排的书架间找书。她的目光穿过书架投过来,书架分隔开我们。

 

公立学校少,有头有脸的公立学校更少,我于是尚能忝列于教育部所举办的许多会议中。只不过面对北大他们我还是有些自惭形秽。事实上他们并没有对我如何如何,甚至相当热情,只是在他们探讨一些宏大话题的时候,我往往插不上话,只好有些尴尬地站在人群一边,略带羡慕地听他们或激昂或理性的语句。

一次北大正在同同僚谈论“德先生”“赛先生”,我在旁侧一边整理会议记录,一边默默听着。他突然将目光转向我,问:“武昌高师对方才的话题有什么看法呢?”

一时间在场所有的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身上。我又惊又尴尬,居然一时间张口结舌,面上想必又泛起了红晕。我虽然在听,可是并没有什么往深处去的思考。猛地被这么一问,我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适时敲响的钟声救了我,到了吃晚饭的时间了。人群三三两两散去,我恍恍惚惚地想起身,却不慎松了手,纸张落了一地,没盖盖子的钢笔直直地戳到了地上。我顾不得心疼,急忙蹲下来收拾会议记录。正在我慌乱的时候,一只修长的手伸到了我面前,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钢笔。

“笔尖碰弯了,不能用了。”北大说,“可惜了,这支笔不错。你先用我的吧。”他从长衫的衣袋里抽出一支墨绿色的钢笔,和摔坏的那支一同递给我。

“这怎么好意思呢,那你就没得用了。”我急忙推辞。

“没事,收着吧。”北大笑了笑,“以前一个……朋友送我的,我想你大概比较喜欢这个颜色吧。我回去取一支就行,我家就在这附近嘛。”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收下了笔。

“话说,你来北平开会,没有去玉渊潭逛过吗?”北大笑着问道,“有空的话,吃过饭同我一起去?”

“还真的没有。好吧。”我挠了挠头,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

 

玉渊潭离开会的地方不算远,从吃饭的地方走过去大约十来分钟就到了。时值初春,柳树已经冒出新芽,封冻的湖面也将要开化了,冰凌在阳光下闪着淡金色的光。我同北大沿着湖边散步,踏过刚刚从土壤中抬起头的青草。

“想来今天是人太多,你一时间说不出来吧。对于我们今日的话题,我想知道你的看法呢。”北大背着手走在我旁边,笑着说。

“我……我其实真的没有什么想法。”我有些羞愧,“我是个师范院校,想的只有怎么教好学生当个老师……其他的我真的没有思考过。”

“是吗。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北大的眼神暗了暗,小声说。

“以前是指……?”我越发疑惑了。

“没事。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来的。”北大笑道,“先不说这个,前面有照相的摊位,我们去玩玩吧。”他便拉着我过去了。

在离开北京之前,我收到了装在信封里的照片。我和北大并肩站在柳树下,身后的冰面刚刚化开,碎冰浮在早春的湖上。北大显得随意许多,我显得有些拘谨。

我将照片收进行李的夹层里。

 

后来再见到他,已是十几年后了。三镇已经合并为一个体量巨大的城市,我的名号也从不上不下的“高等师范”变成了“国立大学”。新文化运动时武汉并非风暴中心,但我也兴致勃勃地写过几篇文章,在报刊上打嘴仗。我从报刊上以及旁人的传闻中得知北大先前遭遇了不少灾祸,本想写信安慰他几句,却不想竟又是他做了领头人。

会议的间隙我在走廊上看风景。他拿着水杯走过来,叫住我笑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写的文章了。写得不错。”

“谢谢。”我笑了笑,“还是不如你,毕竟你是引领者,我至多算是个拥趸。”

北大笑了笑,算是接受了我这番吹捧。忽然他一转神情,话音也沉了下去:“先前我其实一直在思考一个……和这些没有什么关系的问题。

“倘若有一天,我是说倘若,”他稍稍压低了声音,“社会运行的逻辑与我们的朴素价值判断出现了‘偏差’……那时候的我们,又当如何自处?”

“我们同一般人不同。只要精神不消散,我们就不会死亡。”我笑道,“说起来,你在研究儒学吧。‘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似乎不能从理论上帮你什么,只能告诉你我的感性判断。”

“我们这方面很强大,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又很脆弱。”北大叹道,“‘规则’很难瞬间杀死一个普通人,却可以瞬间杀死我们。纸上谈兵的时候我们可以分析得头头是道,真到了降临我们头上的那一天……我们又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现在大概没有什么东西能害到你我。”我苦笑道。

“那可未必啊。”北大悠悠地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里举目之内皆是一片白茫茫,只在我面前竖着一根柱子,上面捆着一个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年。似乎经历过许多残酷的刑罚,他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有些地方渗出血来。他额头上流下的血糊住了一边眼睛,另一边的眼神却仍然明亮锐利地瞪着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却无端地感觉十分亲切。我想走上前去给他解开绳索,刚要站起身就感觉身上一阵剧痛,只得僵直在原地。

几声枪响刺破风声,尖啸着穿透我的耳膜。面前的少年胸前突兀地出现了几个血洞,他的表情一瞬间痛苦万分,却仍然死死咬着牙,锐利的目光直视前方,直到瞳孔里的光亮彻底消散,他的头颅也没低下半分。

在枪声响起的时刻,我的胸前也感受到一阵剧烈的疼痛。我重重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咳出一口血来。鲜血从他的体内流出的时候也在从我的体内流出,我在视线模糊前勉强抬起头,却看见他脸上似乎带着笑意。

我猛地坐起。夜色一片宁静,月光透过窗棂投射在地板上。我有些头晕,梦里的痛感太过真实,好像是我真实经历过的一样。我扭头,信纸还放在桌面上,我睡前搁着的用来压纸的绿色的钢笔静静躺在那里。

 

“你怎么来了?”华大对我的造访表示惊讶。

“我想……找一些关于自强学堂的资料。”我有些犹豫提出这个要求,怕触及她的逆鳞,但那也确乎是我不可回避的话题。

“好。”出乎我的意料,她点了点头,“不过我这里的资料并不多……可能与你的记忆有出入哦?”

“没事。”我跟着她的引导往图书馆书架的丛林的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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