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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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法学院中心】獬豸

武大踏着石阶,背着包往上走。中间的水泥地上很突兀地泼了一桶红油漆,上头投射下重重的影子,正在摇晃。武大抬起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映入眼底的是粉白色的花团,烂漫地笑着闹着,在彩绘尚未洗干净的墙外热热闹闹地开成一片。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往顶上走去。

图书馆门口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拿着书,或坐或站,或者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有几个注意到他,向他挥手打招呼,武大笑着点头致意。

他往左手边的一栋楼去了。这栋楼和其他的不同,它的四角是平的。本来只是设计师家乡的习惯,经人们口口相传,倒传成了“法平如水”的佳话。

这栋楼是四合院形式,一进门便是天井。天井里种了两棵香樟树,已经长得遮蔽天日,底下好像天刚刚亮似的。面前的栏杆是西式的,放了一排花盆,里面是各式各样的花苗,武大能认出来的有山茶、兰花之类。他左右看了看,往右边的走廊去了。

尽头是一扇不太起眼的木门。武大在门前站定,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敲了敲木门。“请进吧。”一个清凌凌但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

武大推开门进去。室内空间不大,一张木床和床头柜,加上一张办公桌和两把椅子,床头放了一个铁支架,方便挂水用的。法律系半躺在床上,靠着摞起来的枕头,正在看报纸。一见来人她仓促地坐起来,掀开被子想下床站起来,又被武大按回去了:“不用了。”

武大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把包放在床头柜上,从里面拿出一沓纸:“这是你先前跟我说的,需要的社科期刊和一部分作者的信息。有一些没有复刊,我没有找到。身体好些了吗?”

“谢谢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下床走路还是没有问题的。”法律系接过文件,慢慢地翻看,“看来,余寒犹厉啊。这几年居然一点新的观点都没有。我还以为,我要跟不上趟了呢。”她自言自语道,没注意旁边武大的神情逐渐暗淡下去,手放在膝盖上渐渐握成拳头。

“对不起。”武大突然说。他语速很快,声音也很低,但法律系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说什么?”

“我……”武大突然哑火了。他飞快地在脑海里组织语言,比如,如果我当时强留你,你可能不会像现在这样?比如,对不起让你,或者你们,吃了这么些年的苦头?再比如,如果我当时勇敢一点……他的嘴型变换了无数次,却始终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您,感谢……老校长。”法律系合上书,微笑着看着他。武大倒有些愕然了:“谢我什么?”

“当初上面要我走的时候您和老校长挽留我不成,提出要把韩教授留在武大。若不是他,我现在可能还不会在这里。”法律系两手交叠端端正正地坐着,笑道,“多亏了韩教授写信,号召青年才俊来我们这里,我才能这么快恢复过来。”她扬了扬武大方才给她的一沓文件,“这些是最近发论文质量比较高的新人,我们打算看看哪些人有可能来,要给他们写信请他们来。”

武大沉默着望着她。

 

因为经济类学科还在,他后来与湖大也有过交流。有两次他看着法律系在湖大身边和她讨论着法律问题,本想上前打招呼,转念一想只是徒增烦恼罢了,便讪讪走开。有一次他确定法律系看到他了,她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突然转身离开,便也没有追上来。

武大已经无从得知她到底想说什么了,因为那几乎是政法院校最后一段能够自由地讨论学习的时光。随后而来的就是铺天盖地的运动,受伤、流血、他自己也深陷洪流之中。他甚至连自己的院系也无力保护,更不要说已经被分出去,和他明面上没有关系的。

在那之后,他再听到她的消息,就是一个气温骤降的十二月,他披着外套坐在床上——屋里本就没有保暖措施,他们这些人更不要想得到——,费劲地支撑着病体看各处送来的文件的时候,看到湖北大学撤销所有政法专业,改为湖北财经专科学校的消息的时候。

他不记得后来的事情,只记得自己看到消息后没来由地一阵猛烈的咳嗽,再有记忆的时候就是家中白晃晃的天花板,明亮得刺眼。他披上衣服,也没注意是否穿了鞋,有些踉跄地走出家门。脚底沾了泥土,寒风如刀割着赤裸的脚腕,他没注意,只是往下山的方向走过去,穿过操场枯黄的草坪,爬上高高的一百零八级台阶。樱花的花叶早就落尽,图书馆左边平角的屋檐在冬风中沉默着。

几天后财专将她送回来了。武大和化学系(自称自强时期就和他一起的院系只剩下她还在了)一起去接的。

“安置在哪里呢?”财专问道。

“……老外文楼吧。”武大沉默了半晌,“那里本来就是她的。”

 

所以当武大得知她接受邀请前往北京做辩护人的时候,他的震惊与困惑并不亚于其他人。他甚至有些愤怒,她是否太逆来顺受?

“不是其他的什么原因。我只是认为,任何人都有权利获得辩护。”法律系整理着手中的卷宗,“我恨啊……我怎么可能不恨?我在他们手里丢了一条命……这十几年,我什么都没有做成。要我个人看来,我恨不得把他们统统送上断头台。但法庭不是意气用事的地方。法庭是拿证据的地方,用事实说话的地方,要实事求是。条文上白纸黑字写着,就算是历史的罪人,他们也享有法律赋予的各项权利。我们是教法学的,如果我自己都做不到,拿什么去教孩子们哪。”

“所以你那时候……”武大一迭声问道,话刚出口,又止住了。

“武大……你知道獬豸吗?”法律系没听到他说似的,自顾自地往下说,“它是一种上古神兽,能通人言,能辨是非曲直。它会把犯罪的人触倒,然后吞吃下肚。神兽为什么能成为法律的象征……大概是因为它不受外物影响吧。”

她从墙上一排并不宽敞的窗户望出去,外头桂树正在冒出红红绿绿的柔嫩的芽。“国家不会一直乱下去。想让所有人都过上安宁的日子……需要有一套规则去约束。这时候,就需要一只獬豸了。

“我们法律系是个工具性学科,可是我们到底还是在大学里。我们为什么叫‘大学’,根源或许也是在于……”

“独立的思想。”武大替她回答了。

“我希望我和我的学生们,能成为这样一只‘獬豸’。”法律系看着武大笑了笑。“能端住天平的人,不会站在托盘上的。告诉他们,与功利目标保持距离,坚持法律赋予的底线和原则……这就是我的任务。”

“二楼那一排花,是你种的?”武大也笑了。“都还是苗呢。”

“它们早晚都会开花的。”

 

太阳升至中天,图书馆里的学生鱼贯而出,三五成群往食堂走去,天井里也明亮起来。山茶油绿的叶片中,钻出了第一个花苞,露着艳红色的尖尖,被叶片中倾泻下的阳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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