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橼子

原橼子太太的文章的转生搬运号

【北大&武大】花

小城多雨,并没有北方那样强烈的阳光,即使是晴天,空气中也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似的,温温和和地贴着人的肌肤,带着湿润的意味。

更不要说此时天色将晚,山雨欲来时。北大下意识地提了提长衫的下摆,躲避地上根本就没有的水。他把手放在木门上,木门因受潮而发黑,窗棂上糊着的纸破了几处,没破的留着一圈圈的黄渍。木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请进!”里头传来木质的鞋底与地面碰撞的声音。武大披着一件外套,步伐有些匆忙,踉跄了一下。北大急忙伸手抓住他胳膊避免他摔倒:“小心。”

“抱歉,让您见笑了。”北大笑了笑表示不在意,武大返身去把门关上。这间屋子很有些年头了,屋里只有两盏油灯散发着光亮,仍然有些昏暗。

“请您原谅,国难时期比较困难,招待不周了。”武大关完门回来,坐到北大对面,示意对方不要客气。

“没事,我在云南那边,也不能时常吃上这些。”北大宽慰他似的笑了笑,“共克时艰嘛。”

 

若让武大回忆他俩的初次见面,他并不会好好讲。相反,武大可能会故作镇定地落荒而逃,因为实在是没什么美好的印象。

那是初秋时节,太阳依然热力十足地将最后的夏天泼洒在三镇的土地上。饶是武大远离城镇,也不能承受这种炎热。

尤其是在树还没种好,毫无遮挡的校舍顶上。

武大是来监督校舍修建的收尾工作的,因而也不能回室内休息。他也不管是不是会被晒黑了,大剌剌地躺在边沿护栏的平台上,保持着一个微妙而省力的姿势。他其实不怕掉下去,反正自己也摔不死,只不过掉下去还得费劲爬上来。他甚至踢掉了穿的木屐,赤脚踩在发烫的护栏上。他随手拿过一本书盖在脸上,闭目养神。

“你在这里做什么呀?”武大感觉自己头上阴了一块。他掀开书,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出现在正上方。

“我……”武大猛地坐起来,差点一个趔趄掉下去,所幸堪堪被那人抓住。

“不用这么紧张的。你好,我是北京大学,是教育部派来指导你的。”北大轻轻地笑了一声,待武大穿好鞋子站定,才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你好,我是武汉大学。我刚刚成为国立大学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懂,还望前辈您多多指教。”武大不知所措地卷了卷衣摆,有些犹豫地伸手。他悄悄打量着北大。他其实跻身国立大学没多久,先前只是个高等师范学校。他早听说过北大交大这些前辈的光辉事迹,也早将他们作为自己的榜样在心底暗暗憧憬。现如今终于见到,却是在这样尴尬的场景下。

趁着和北大握手的时候武大打量了一下两人,望了望北大身上那件一丝不苟的平平整整的长衫,不由得自惭形秽起来。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大学,倒更像个村夫。

“实在抱歉,我记得您过几日才来,所以没有好好迎接,请您原谅。”武大对着北大一颔首。

“哪里哪里,我从来没来过武汉,想提前几天来这里玩玩,就没有告诉你们。是我考虑不周了。”北大笑着拍了拍武大的肩,“这么热的天怎么在外面呀。”

“你要是有空,能不能带我介绍一下你们这里呀。”北大保持着浅浅的微笑,“我还没来过这里呢。”

“好。”武大答应了一声,“我们先在山顶看一看吧。”

 

“天天躲空袭,我都厌了。我放了几本书在我的防空洞里,躲空袭的时候什么书都能看得进去。”吃过饭自然免不了一同聊聊最近的形势,其实也没什么好说,大概是无穷无尽地下雨和无穷无尽的空袭。北大有一搭没一搭地笑着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长衫上的口袋。

“您是来看学校选址的吧。中途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武大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

北大摩挲口袋的动作凝固了。“……重庆那边发来的战报,还有照片,你也收到了吧。”他沉默半晌,字斟句酌地开口。

“嗯。”武大的手挡住了他的神情,低垂的视线令北大连他的神情都看不清。

事实上那些断壁残垣的惨状给予他们的冲击尚且在其次。人在见多了某种遭遇后,会渐渐变得麻木。真正刺痛的另有其存在。

 

两人从狮子山顶沿着阶梯走下来。依山而建的建筑更适合仰望,回望阶梯仿佛能直通云霄。

“你喜欢这里吗?”北大突然问道。

“很好啊。”武大也不那么拘着,伸了个懒腰,“依山临水的地方,在武汉也找不出第二处了。”

“喜欢就好,我还在担心我选的地方你不满意呢。”北大笑了笑。

“啊,是……是您选的吗。”武大有些不知所措了,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又不晓得应该说什么。

“李四光教授应该不会反对我占走这一份功劳吧,哈哈。我虽然没身临其境过,但这周边的地形我都看过啦。不过话说回来,这校舍虽然颇有气势,但总归单调了些。”北大话锋一转,笑着指了指面前的一溜空地,“这里该种些树,最好是能开花的。”

“我早想好了。我想在这里种梅花。”

北大有些惊讶,武大居然回答得如此迅速而坚定。武大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面前是新修的平整的路,发梢在阳光中晃动。梅花是有骨气的花,枝干遒劲而有力,花朵明丽而坚韧,武大一直以来都喜欢。“落雪的时候雪下一片浅红,推开窗就能嗅到暗香……孩子们会很开心的吧。”

这不是戏言,武大已经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墙下开满梅花的景象。如同一阕耳熟能详的小词所写:“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红梅覆盖着大雪,独自热烈着。校工敲响下课铃,孩子们从教学楼、图书馆里走出来,或低声密语或高谈阔论,这时候的红梅也像是被点燃了一样,在雪下燃烧起来,将整座山头点燃。春天就在这之后来临。

时隔多年之后,武大早就回想不起这里当年的样子,但那几句对话却在记忆里生根发芽,不时地跳出来,刺痛一下他的心。

 

现在那里并不像武大曾经满心期待的那样。

北大放在衣服口袋里没有拿出来的那张照片上,校舍前种上了花树,但不是他喜欢的梅花。它们有纤弱的枝桠,光滑的表皮,不似梅花那般遒劲,也不如它坚毅。它们明晃晃地摇曳在灰色的墙角,无辜地张牙舞爪。细瘦的枝桠像是荆棘,缠绕着校舍投射在地上的傀影幢幢。

那种树,他们在沦陷区贴满大街小巷的传单上见过,在敌人狞笑着唱起的异国歌曲中听过,在山河破碎的梦里被这种颜色淹没。是樱花。

“为什么……不炸了我。”北大凑过去听,好不容易才听清了武大重复的那句话。“为什么……会是我。”

他自认已经做好了发生任何事情的准备。从南开到同济再到华大,他认为自己会是下一个,因而没有抱任何希望。可是敌人连这个玉碎的机会也不愿意给他。皮制的军靴骄傲地踏上台阶,把他的骄傲踩在脚下,踩得粉碎,却施舍一般放过了他。他们在本来应该属于学生的平台上开庆功宴,笑声尖锐地穿过武汉和乐山之间的崇山峻岭,刺耳地回荡在他的耳边,令他几乎每一夜都难以入睡。

北大叹了口气,伸手去拍拍对面人的肩膀,感觉到手下的身体不能抑制地在颤抖,事实上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他没有明说的是,他自己也经历着同样的痛苦。他从北平仓皇出逃后,侵略者同样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的园子。红楼的地下室,他曾经无数次抱着书上下,现在那里成了刑场。未能及时逃走的学生,被侵略者关在底下,日夜拷打。并非是想从他们口中知道什么,仅仅是为了施加暴力的快感。

北大并不是感觉不到。这种痛苦绵延数年之后,会渐渐麻木。他想开口安慰些什么,新的旧的痛苦却一齐翻涌上来,把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地按了回去。这种各怀心事的情景下,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

鬼使神差地,北大站起身来坐到武大那边,伸手抱住了正在发抖的武大,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他其实不惯于做这种稍显亲密的动作,偶尔为此也仅仅只是认为这是最能表达安慰的方式——清华小时候他尝试过这种方法,次次奏效。南开小时候他这么抱过她,再有记忆就是他们在云南安顿下来,他去看她,重伤难愈的她靠在床头恹恹地望向他时。他和武大并不熟稔,只是在武大刚做国立大学那段时间扶持过他一阵子

他感觉怀抱里的人整个身躯小小地震颤了一下,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压抑着的抽动渐渐变为低低的呜咽声。随即北大胸前的衣服被他抓住了,呜咽渐渐变成低泣再变为撕心裂肺的大哭,武大的额头抵着北大的胸口,终于哭出声来。

 

校方给的任务尚未完成,北大在乐山留宿了几日。对于那一晚的事情,武大觉着有些尴尬,两人倒也心照不宣地再不提起。

几日后北大的事情做完了,到了返程的时候。武大尽地主之谊,临行前也去相送。

“我还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北大让人把行李提上车,自己却没有上去。他转过身望着武大,认真道。

“请讲。”武大心下疑惑,站定一颔首,“我洗耳恭听。”

“你怀疑过我们的抗战或许不能胜利吗?”北大收敛了常年挂在脸上的三分笑意,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武大微微一怔,随即斩钉截铁道。

“道是我们的抗战,有两个战场。其一,在流血牺牲的前线。其二,在这里。”北大指了指自己的头,“我们的精神。”

“我们为什么不远千里跑到这里来读书?在沦陷区照样可以读书,还不用忍受这些苦。”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北大站在逆光处,武大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听到掷地有声的言语,“因为这团火没有熄灭。我们是思想精神的载体,潜心治学,将我们的风骨、气节、精神留存下来,这就是我们的战场。

汽车的喇叭响了一声,北大低头看了看表:“我该走了。”两人挥手道别,北大踏上回昆明的路,武大也看了看表,该回去给学生上晚课了。

这节晚课是法律系一年级学生的第一堂《法理学》。武大看着讲台下的几十个人。这些孩子中不少人家里非富即贵,却心甘情愿跑来这个条件困难的地方,只为求学。

“这节课,我不讲讲义上的东西。”武大站在讲台上,却是空手来的,“我想同诸君聊聊,我们为什么而学。”

 

“您好,请出示预约证明。”北大望向蓝色帐篷那边,穿着红背心的学生笑意盈盈。他调出预约界面晃了晃,往坡上面走去了。他此行的身份是作为援鄂成员来赏樱。他往两边望了望,灰瓦白墙的建筑背后露出一片燃烧的红,中间一块刻着字的石头,上面两个朱砂色的大字。

梅园。

他走到校舍底下,武大站在台阶上,正在端详一枝樱花。老斋舍后来也曾经覆上各种各样的痕迹,又被洗去,留下淡淡的痕迹,轻描淡写地提醒,不再疼痛,却也不再遗忘。

武大注意到了他,笑着走下来:“您也不打声招呼就来了!若不介意,就不安排志愿者了,由我来讲解。”

“好。”

这是连月的阴雨之后的第一个晴天。粉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中微微颤抖,状如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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